苹果狂欢后遗症：污染随供应链的膨胀而蔓延

苹果供应商导致的污染事件与日俱增，污染影响正在不断蔓延——有一50人村小组患癌症者达9人。此刻要求苹果承担其供应链上的环境污染责任，无疑是对中国环境的救赎，也是对苹果自身的救赎。然而，正在享受热卖狂欢的苹果有这个觉悟吗？

文 本刊记者 马丽

当苹果坚持不回应环保组织首次发布的报告——《苹果的另一面》对其供应链环境污染的质疑时，它就应该预料到环保组织不会放弃对其供应链污染的追击。

2011年8月31日，历经5个月的案头和实地调研，包括自然之友、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在内的国内5家环保NGO组织联合发布《苹果的另一面2：污染在黑幕下蔓延》，公布了一份苹果在中国供应链的污染地图，曝光了27家苹果疑似供应商，直指苹果公司在中国的供应商存在巨大的环境污染问题。报告称，“经过5个月的案头和实地调研，我们看到了这个3000亿美元市值的产业帝国的污染排放，正在随其供应链的膨胀而蔓延，给当地环境和公众健康带来严重威胁”。

谁能阻止苹果供应链污染蔓延？排除视环保组织为瘟疫的供应商，和一直在监管却一直毫无建树的政府，唯一的答案只能是苹果自己。9月中旬，在重重压力下，苹果终于通过视频与环保组织进行首次即时对话，承诺将与环保组织共同推进环境的改善。

污染在黑幕下蔓延

与数字相比，环保组织在昆山调研时发生的一幕更能反映苹果供应商给当地环境和公众健康带来的威胁。

在昆山的实地调研中，罹患胃癌、胃已经切除的同心村村民朱桂芬手持装满污水的饮料瓶，带着十几位中老年村民突然齐齐跪倒在环保组织的摄像机面前，发出悲鸣：“求求你们，帮帮我们，帮帮我们老百姓。”面对这突来的举动，参与调研的小白眼泪“刷”的下来了，而手持摄像机的马军一边保持拍摄，一边单膝跪地。

“我下跪是因为承受不起，以前看过下跪的场面，但这么多长辈跪在自己面前却是第一次，中国人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究竟是什么样的伤害让这样一群老人放下了尊严？”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向《法人》记者表述当时的心理。他说，那一刻突然觉得肩上有了责任，对于面前的这群老人除了认真调查并将真相公诸于众外无以为报。

同心村与苹果疑似供应商凯达电子（昆山）有限公司（下称“凯达电子”）仅有一墙之隔，与苹果疑似供应商昆山鼎鑫电子有限公司（下称“鼎鑫电子”）距离也很近。环保组织南京绿石和公众环境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此次前往昆山调研的重点企业就是凯达电子和鼎鑫电子。他们分别于2011年4月、5月和7月三次前往该地区调研。

环保组织了解到凯达电子和苹果的供货关系，源于一起商业贿赂丑闻。在环保组织创建的污染地图数据库中，有一条记录显示凯达电子“擅自延伸作业，废水未经处理超标外排”被昆山市环保局“责令停止擅上生产线的生产，处罚100000元”，2011年6月3日发布的《昆山市2010年度工业企业环境行为评级公示》显示，凯达电子被评为黄色企业，即“污染物排放达到国家标准，但超过总量控制指标或有其他违法行为”。

鼎鑫电子为台湾欣兴集团在昆山的生产基地，而欣兴是苹果的PCB疑似供应商。在污染地图数据库中，鼎鑫电子于2005年被评为“红色企业”，即“作了控制污染的努力，但污染物排放仍未达到国家污染控制标准或发生过重大污染事故。达标率>50%、<80%”，2007年该企业被评为“黄色企业”。

将这两家企业纳入重点调研企业，是因为环保组织看到了网上许多针对这两家企业的公众投诉，资料显示自2006年以来，居民不断反映受到企业废气、噪声、废水的影响，特别是凯达电子的喷涂废气和鼎鑫电子的酸性废气。

据同心村村民讲，以凯达电子和鼎鑫电子为主的电子企业入驻的10年间，同心村边曾经清澈的小河变成了墨汁一般的黑水，多年来这些电子企业排放废水、废气，还加上噪声污染。10年间许多人患病，其中癌症患病率急剧增加。村民们想和工厂交涉，但不得其门而入；将问题反应到当地政府，但企业似乎消息很灵，来检测前味道往往就消失了。

随后，同心村居民向环保组织提供了当地居民癌症患病统计表。2011年5月底，环保组织又一次来到同心村8组，具体核实居民罹患癌症的情况。经证实，自2007年以来，仅同心村8组患癌症或因癌症死亡的人数就达9人之多，而该组的总人口不过50余人。

2011年7月11日，绿石环境行动网络两名工作人员连同志愿者共三人再次前往昆山同心村进行调研。调查者们在村后河道的桥下发现了一根露出水面的排污管，有污水不断从管子排出，村民认为这就是鼎鑫电子的排污管道。但是环保组织没有下结论癌症与凯达电子、鼎鑫企业有直接必然联系，“我们只是把我们看到的现象、居民的陈述以及企业违规排放的情况客观陈述。”马军说。

凯达电子和鼎鑫电子的例子只是环保组织《苹果的另一面2——污染在黑幕下蔓延》报告列举的十个案例之一。这份长达44页的报告，详细列举了27家苹果疑似供应商的污染档案，每一个记录皆有出处，以85条注释作为佐证。“每一个数据我们都会反复核查几遍。”公众环境研究中心副主任王晶晶说。在过去的一个月中，她加班时间长达80多个小时。

法律上的“无辜者”难逃社会责任

“环保的责任是谁污染，谁治理，这些所谓的环保组织不去追查供应商的责任，倒去追查苹果，不知道谁想整苹果？”网友笑看落花的观点是对苹果进行辩护的代表性观点。

这里引出了一个问题，苹果应不应该对其供应链的环境污染承担连带责任？其实在此前的苹果供应商链员工中毒事件中，类似的问题就已经提出，当时讨论的焦点是苹果是否对供应链的中毒员工承担连带赔偿责任。

中国政法大学环境法教授王灿发在接受《法人》记者采访时表示，苹果有责任，但不是法律责任。换句话说苹果是一个法律上的无辜者，所以尽管苹果对供应链多达137名中毒员工并没有进行任何赔偿，从法律上我们并不能对苹果的置身事外进行指责。

北京大学环境与资源保护法学博士王社坤认同王灿发的观点。他向《法人》记者表示，在他了解范围内，目前没有明确的法律要求苹果承担连带责任。但是王社坤强调，如果苹果的供应商只为苹果一家提供服务，实际上与苹果自己的工厂没有任何区别，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苹果应当承担法律责任。但要证明这一点并不容易，对于苹果来说，其连自己的供应商都以内部规则为由不予公布，要苹果对外公布其对供应链的介入程度的难度可想而知。

公众环境研究中心主任马军也坦言，不论是国内法还是国际法，跨国公司对其供应链污染行为是否担责都没有明确的规定，苹果这样的企业可以借此规避法律责任。但是马军透露，国际上正在就IT产业新的国际法进行讨论，将有一条明确规定，“如果一个企业明知它的代工企业没有污染控制能力，还是把订单不断地交给这样的企业，那么它要为此承担责任。”如果这样的法律最后能够通过，要求苹果承担法律责任就有了法律依据。

尽管目前在法律上难以追究苹果的连带责任，但是苹果仍有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苹果的另一面2：污染在黑幕下蔓延》为此列举了四点理由：

首先，任何一家出产大量硬件产品的企业，都必须承担其产品生产过程中的环境和社会责任，这一点已经日益成为社会共识。然而，在经济全球化浪潮中，苹果公司不再保留自己的工厂，小到一颗螺丝钉，也完全依赖代工厂进行生产，苹果坚持将责任完全推给供应商，如果这样的逻辑可以成立，那么控制世界市场主要份额的大型品牌都可以通过外包生产，规避其产品生产过程中造成的环境和劳工损害。其结果必定是世界范围内的污染转移。

其次，供应商违规超标，罔顾环境和工人的健康，其目的在于降低成本，赚取超额利益。而公开材料显示，苹果作为立于产业链高端的买家企业，在利益分配格局中占有绝对的优势。之前有媒体对苹果iPhone4的供应链利益分配进行了分析，结果发现，一部售价600美元的iPhone4，富士康等中国组装企业，只得到每台6.54美元的酬劳；而与此相对应，苹果公司在每台iPhone4上的获利高达360美元。权利和责任应该对应，有多大的权利，理当承担多大的责任，这本是常理。

再次，苹果公司转嫁社会责任最终难以服众，为了使消费者认同其绿色环保，它对供应链管理作出了明确而高调的承诺：“苹果承诺确保供应链有安全的工作条件，确保工人受到尊重并享有尊严，同时确保生产过程对环境负责。”但环保组织在调研中，发现苹果公司在上述三个方面都严重违背了自身的承诺。

最后，苹果等品牌的外包生产不同于一般的采购行为。多方信息显示，苹果在供应链管理中介入很深，从材料的使用到生产过程中无尘标准的控制，都有相当的介入，而这些介入在多大程度上对污染和毒害产生了影响，苹果公司有责任做出披露和说明。

苹果觉悟是对中国环境和自身的双重救赎

很多人质疑环保组织不追查供应商和监管部门的责任，只揪着苹果不放别有用心。其实环保组织不是没有追查供应商的责任，马军告诉《法人》记者，历时5个多月的调查中，涉及到任何供应商的环保问题，他们都会通过电话、电子邮件等各种方式与供应商联络，但是截至到调研报告公布前，没有任何一家供应商作出回应，其中最夸张的是凯达电子，打电话不接，发传真不回，后来甚至发展到一看到是环保组织的来电就直接掐断。跟供应商沟通没有渠道，更关键的是，制止供应商的环境污染行为，根在苹果那里。

至于中国监管部门的经常性失职更是块顽石。马军表示，“当前中国环境监管确实存在漏洞，长期执法不严，企业违法成本低，法院不愿意介入环境问题的审理，这些都是我们面临的问题，一时半会难以改变，但是我们的环境又等不了，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中国的外国品牌其实是中国环境的一种契机。”

苹果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利用发展中国家环境管理的漏洞，和污染企业携手，以生态环境和公众健康为代价，攫取超额利益；二是和利益方合作，建立更加透明、参与的供应链社会责任管理体系，以自己的绿色采购，去克服供应链存在的污染和毒害，成为协助中国污染减排的正向力量。“苹果如果选择前者，这是非常负面的，将导致我们的监管更加困难；如果选择后者，将从源头上遏制供应商环境污染的冲动，同时有利于政府环境监管工作的开展。”马军说。

苹果对其供应商环境污染承担责任不光是对中国环境的利好，更是对其自身的一种保护。

上个世纪90年代一场声势浩大的抵制运动几乎毁了耐克这个享誉全球的品牌，原因就在于耐克在全球的代工厂存在大量使用童工、虐待劳工、血汗工资等行径。在最初耐克也曾表示那都是供应商的行为，与自己无关，但是这种傲慢引发了大规模抵制运动，几乎让耐克毁于一旦。痛定思痛的耐克转变思路，把改善工人工作环境的努力集中在了监控计划上。公司派遣包括外部观察员在内的审计人员进驻供应商的工厂，评估工作条件，随后努力督促其遵守耐克的行为准则。

苹果今天面临的问题与耐克当年面临的问题无异，尽管苹果的粉丝对苹果很狂热，但是当年年轻人对待耐克也是很狂热，耐克还是在全球各大校园遭到了抵制。在IT产业，苹果绝对是所向披靡，但是如果在供应链环境污染问题上处理不善，极有可能遭遇滑铁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