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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时代第一季 血色交割单》内容连载

中国市场调查网  时间:2011年5月3日   来源:腾讯财经

  

第一章 手表的秘密

“每辆火车都装载了罪恶的货物。”

—艾登堡,《上海火车》

1995年5月29日傍晚,一个少年矫健的身影飞鸟一般冲破了薄雾迷蒙的黄昏。他叫袁得鱼,袁观潮的儿子。

经过花园路的时候,他停下脚步,被转角处糖炒栗子的香味吸引住了。他像往常一样,买了两袋。以往每天放学,他总会在这个小摊上买两袋糖炒栗子,一袋自己吃,一袋给爸爸。这次,给爸爸买的这袋,量破天荒的多,要九毛钱,平时大约只要两三毛钱。称完重,卖栗子的阿公又娴熟地抓了两颗放入袋子,说:“你爸爸一定很开心。”

他的嘴角上扬,轻轻狡黠一笑,抱着两个褐色纸袋继续往西江湾路跑去,一路上撒下栗子的甜香。

这一天,对于资本市场而言是个特殊的日子,一只叫做帝王医药的股票被载入中国资本市场史册。开盘时的刀光剑影在袁得鱼脑海中不断闪过,持续多日的鏖战终于可以一决高下,黑色帷幕背后的答案将被揭开,决定上天入地的胜负格局。

他并不看重结果。对他来说,就算爸爸倾家荡产,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爸爸又可以回来了,如果相处就是一种幸福,那就绝对足够了。

太阳对这个世界还有些留恋,上海滩的天空笼罩着一片奇异的紫色,就像有一层水粉颜料稀薄均匀地涂在上面,呈现出一片祥和而瑰丽的风情。白天过渡给夜的黄昏,如此漫长。

袁得鱼的家在西江湾路的一个弄堂里,对面就是中国第一条商业运营铁路—吴淞铁路。这条铁路的最早通车时间可以追溯到清道光23年—那年,上海这个城市才刚刚开埠,铁路苏醒于那个承前启后的商业年代。不论历史如何变迁,这条铁轨上飞驰的火车总是载满货物,从起点开往终点,周而复始,在上海东北部穿行了整整一个世纪。

袁得鱼跑向铁轨,他一眼就看到了铁轨旁爸爸的背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爸爸……”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转过头望着他,一动不动,在火车到来的一瞬间,如同一尊坍塌的石像般,突然笔挺挺地朝铁轨方向倒了下去。

一阵振聋发聩的汽笛声冲破了暮色的宁谧,粗暴地劫走了人们内心的平静。强大的声波把路两旁树木上的麻雀纷纷震落在地。一只麻雀恰好掉落在少年脚边,在地上惊慌失措地扑扇着翅膀。

袁得鱼手上的纸袋滑落在地上,身体就像是被火车呼啸而来的风狠狠地抽了一下,紧绷绷的无法动弹,背部僵硬得生疼,分不清是恐惧、悲恸还是愤怒。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火车踉踉跄跄地在铁轨上“隆隆”滑出20多米才停下来。这辆火车明显是辆货车,八节车厢紧紧相连,箱体是灰蒙蒙的土色。每节车厢里都堆着高高的货物,一块块厚重粗糙的油布覆盖在上面,绿色的尼龙绳勒在货物上,透过绳洞,依稀可见货物的大抵形状。

袁得鱼的黑色眼珠清澈而明亮,却看到了最触目惊心的场景。后来他的很多梦似乎都在重复着这个场景。满载货物的黑压压的火车,拖曳着全世界最恐怖的利器—嵌入轨道的“T”字形铁轮犹如两把“铡刀”,在飞速旋转中被打磨得锋利异常,呼啸而来。鲜活的肉体在车轮下像是在跳桑巴舞,随着车轮的节奏歪曲扭动,被纷至沓来的铁轮一遍又一遍地蹂躏。就像是厨娘刀下一团被剁得乱糟糟的咸菜,血管爆裂,无数把铡刀轮番落下,“咸菜”被撕裂开来,截断的躯体又被车轮卷起翻转,砸到铁轨上,血肉飞溅,铁轨上沾满了黏稠浆液,湿答答地淌下来……

车轮渐渐停止转动。硕大的火车就像一个魔鬼风轮,旋转起来什么都是模糊的,只有等到停止下来,人们才能清晰地看到最恐怖的图案。袁得鱼分明看到车轮上挂着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毫无疑问那是父亲的手,他小时候还经常拿起这只厚厚的大手把玩,在爸爸手心里乱画,让爸爸猜他刚学会的字。这只曾抚摸过他的脸的手,变成了青黑色,沾着几缕血丝。

一个正在路边倒垃圾的妇女好奇地凑近,轻轻扫了一眼,就止不住地呕吐起来。

浅紫色的天空,就像是被用什么锐利的刀具,划开了一道硕大的口子。轻盈的帷幕就这么被生硬地撕扯开来,一下子抖落出藏在里面的黑色的脸,沉沉黑夜来临了。

周围一片死寂,一只白色的鸟在天空划过。

少年怔在那里,他忽然觉得喉咙里热乎乎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一股脑儿奔涌而出。他张开嘴,竟控制不住地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凄厉而嘶哑的号叫。

几个警察懒洋洋地走过来,拨开围观的人群。少年迅速抽出一个警察身上的警棍,飞快地跑起来,冲向前方。

他在火车头前停下来,两只手把住棍子,用尽全身力气一下一下砸向火车头。警察来了,将他手上的警棍夺下后,少年又操起枕木旁边的石块,“咣当咣当”一下下往火车头上砸去,生硬的铁皮零星擦出了几颗火花。

“他是死者的儿子袁得鱼……”有人说道。

“死的那个不就是帝王医药中,输掉33个亿的袁观潮吗?”

“今天帝王医药的股价怎么回事?最后9分钟交易为什么宣布作废……”

疯狂地砸了很久,袁得鱼终于用完了浑身的力气,四肢瘫软下来。他停下来,站立到火车头的正前方,仰头张望,如果对面是个人,不管他有多高,袁得鱼都有十足的胆量冲上去,把对方的头给扭下来。但这个庞然大物让他产生了无以复加的绝望。这是一具硕大的钢筋铁骨,小时候,这个工业革命的产物在城中央雄赳赳地呼啸而过,喷云吐雾的样子还曾让他无比兴奋,现在在它的面前,他严重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渐渐地,他的情绪平静下来,走到了清理现场。

袁观潮的几截躯体被工作人员从火车底下拖出来放在了一个白色粉笔画好的圆圈内,皮肤上残存的衣衫都裂成了碎片,刀口切下的地方已经彻底烂掉了。

袁得鱼不敢相信这些残破的肢体跟爸爸有什么关系,他认出最大的一块是爸爸的右上躯干,这只右手臂曾经牢牢地抱紧自己。尸块连带着的脑袋血肉模糊,但也可以依稀看出来,他的眼睛微闭,表情没有丝毫惊恐,嘴角竟是向上扬的,显得如此安详。

工作人员正在清理铁轨,转眼那里只留下一摊血迹。

袁得鱼想起什么,把刚才掉落在地的装糖炒栗子的袋子捡起来,缓缓把里面的栗子倾倒了出来,有几颗砸落在铁轨上,弹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当最后一颗落在铁轨上时,袁得鱼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双腿突然一弯就跪在了枕木旁尖锐的碎石上,他嘴里喃喃地说:“爸爸,求你,吃一颗糖炒栗子吧。”

没过多久,一辆黑色的捷豹停在路边。车里走出一个40多岁、高大挺拔、戴着眼镜的男子。他直接走到看护围栏的警察跟前:“我叫唐子风,请让我处理死者的后事,我跟他是世交,死者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早就过世了……”看了一眼袁得鱼后,他欲言又止。

袁得鱼恶狠狠地看着他,看他不走,便冲上前去,怒斥道:“唐子风,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

唐子风赔笑道:“你怎么这么跟唐叔叔说话?”

“就是你害死了我爸爸!”袁得鱼确定地说。

“傻孩子,你不要听其他人乱说,我跟你爸爸可是拜把子兄弟。”唐子风微笑着说。

袁得鱼依旧咄咄逼人:“你滚!我跟我爸爸都不想见到你!”

车子上又走下来两个人,袁得鱼都不认识,一个人有些矮小,还有一人很是魁梧,戴副黑色的墨镜,袁得鱼总觉得这个魁梧的人自己在哪里见过。

“子风,不要管这小屁孩,反正袁观潮的事,全包在我们身上了。”魁梧的墨镜男声音洪亮,带着股不可违背的威严。

“你们是什么人?我不允许你们碰我爸爸!”袁得鱼大声叫起来。

一个看起来有30多岁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得鱼,我来了,不要难过,有我在……”

“魏叔叔!”袁得鱼一下子扑在这个男子身上,哭了起来。袁得鱼口中的魏叔叔是袁观潮的得力干将魏天行,平时与袁观潮以哥们相称,袁得鱼也与他颇为投缘。

正在这时,袁得鱼听到法医飘来一句:“我们取一些碎片……”

袁得鱼转头看见法医拿着一把镊子,从铁轨上撕下一片黏黏的残缺的肉皮,便立即冲过去,怒目圆睁地说:“你说什么?”

“碎片?”法医对袁得鱼的反应迷惑不解。没想袁得鱼一个拳头不由分说冲着他的鼻子就是狠狠一下,他躲闪不及,捂着脸跳了起来。

袁得鱼还想再教训法医一下,被身后的两个警察牢牢拉住,但他还是恶狠狠地道:“你竟敢说我爸爸是碎片!”

“受刺激了,这孩子……”法医摇了摇头,从包里取出一个东西,袁得鱼只觉得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浑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这天晚上,袁得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一个与他爸爸长得一模一样的布偶在他眼前不停跳动,这是一个缝制的布偶,全身上下都有明显的针线缝补的痕迹,屁股上还拖着一个没有剪掉的线头。那只好看有力的手,也被缝了起来。奇怪的是,手与手臂的接缝处,醒目地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巾。为了证明自己安然无恙,爸爸仿佛还特意握了握拳头。

“爸爸……”袁得鱼大声呼唤着。

梦中的场景旋即被拉到铁轨旁。袁得鱼与父亲并肩走着,周围充满着静谧祥和的气氛,就像自己那段完美无缺的童年……

袁观潮出事之前,每天傍晚,他们父子俩总会一起沿着家门口的钢轨闲逛半天。

“爸爸,为什么上海的路名都是全国各地的名字呀?”袁得鱼想象着,把全国地图放在上海市地图上,闭着眼睛就可以知道某条路在哪里,这真是个伟大的创意。

“这是因为上海要靠全国各地支援。”父亲说。那个年代,上海所需的原材料80%由国家调拨,名副其实是全国支援大上海。同时,上海也是中国经济的火车头,是中国的加工厂,是占全国80%的纳税大户。

还有一次,袁得鱼遭富家子弟欺负,父亲就对他说:“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就用资本武器战胜它。如果他家里有钱,你就去收购他们家的资产。武力是最低级的方式,只有愚蠢的人才用它。”

父亲经常问他:“得鱼,你们今天上课学了什么?”

“今天学了一篇课文,讲爱迪生发明电灯的故事。他说了一句名言: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灵感。”

“孩子,爱迪生这句名言下面还有一句—往往,这1%的灵感才是最重要的。你说,爱迪生的成功是因为天赋,还是因为勤奋呢?”

“是天赋,爸爸。”

“对,要记住,世界上多数人知道的信息是不全面的,你只有知道更多信息,才能作出更准确的判断。”

“爸爸,今天我们英语课上还教了Seeing is believing。如果听取大多数人的意见是不可取的,那眼见为实对不对呢?”

“也未必是正确的。聪明的人不会完全依赖眼睛,而是依靠逻辑来判断真理。”

“爸爸,这是什么意思?”

袁观潮拿出一枚硬币:“你看,这是一块钱。我把它放在手心里,你向它吹口气。”

袁得鱼将信将疑地吹了一口气。

“现在,它不在我手里了,你相信吗?”

“怎么可能?我刚才看到你拿在手里的。”袁得鱼笑了一下,使劲掰开爸爸的手。

果然,手心里的硬币不见了。袁得鱼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再看看,这枚硬币在哪里?”

“啊!”袁得鱼惊叫起来,硬币又回到了爸爸手里。

“这下你还相信眼见为实吗?”

“这……”

“只有逻辑是可信的,一套正确的逻辑判断,要比眼睛可信上百倍。”

“那怎样才能有逻辑呢?”

“逻辑是人人都具有的一种能力,但超强的逻辑可能就是爱迪生说的1%的灵感了。你以后会知道,超强的逻辑对于一个非凡的投资人,将是多么重要。”

……

接着梦境开始比现实还要现实。爸爸正温柔地冲他笑着,突然就直挺挺地坠入铁轨,而火车正好呼啸而过,轰隆直响,卷起一阵狂风。铁轨下方,也不再是石块与枕木,而是一道沟壑,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从底下冒出嗖嗖的冷风,像要把人吸进去。他看到一块块肉体朝他奔涌而来,形状与白天自己见过的一样,被切断的,沾满血的,断成一截一截的……

火车不知怎的又掉过头来,对袁得鱼开了过来。袁得鱼毫无畏惧地冲上前去,他感到晕眩,周遭场景开始变得不真实……他咳嗽着醒来,浑身发抖,真切地认识到,父亲已经被强大的火车黑洞带走了。

5月29日,震彻资本市场的帝王医药事件,伴随着袁观潮的死亡,被烙下了一个永久悲情的印记。

接下来的几天,黑云压城,大雨不绝。

袁观潮的死亡,轰动了整个上海滩,袁观潮似乎直接成为帝王医药股价操纵案的罪人。袁得鱼也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但是他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可怜,只是从报纸上学会了一个比倾家荡产更悲惨的词—家毁人亡。

葬礼前的一个深夜,袁得鱼接到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事故那天,那个被袁得鱼一拳打在脸上的法医。

法医在电话里幽幽的声音袁得鱼听得有些毛骨悚然,因为他的声音像是一直在发抖,仿佛在害怕什么东西。

他们约在静安寺旁胶州路与愚园路拐角的一个小咖啡馆,这家店生意并不是很好,晚上9点多,只有三两个年轻人坐在里面,或许这也是法医到这家的原因。

法医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块手表、一枚戒指和几张纸币,塑料袋上有些明显的血迹。

袁得鱼诧异地接过来,没错,这些物品都是他爸爸的。

“我并不是要把这些都给你,你试着把手表后盖打开……”法医提醒他,玻璃镜片后面的眼睛存有几分善意。

袁得鱼发现,手表后盖仿佛是双层的,他将外面的盖子使劲掰开,从里面掉落出一张叠得很小的纸。

袁得鱼诧异地望着法医,法医点点头:“大概出于职业习惯,我发现了这些,我想起最近报纸上的几件事,觉得一定得告诉你。你不用担心我的动机,因为,曾经我也是受害者,不然我也不会选择做这行……”法医说的时候,眼睛发亮,“这些东西,警方会通过合法的形式,交到你手上。不过,我担心流程一多,你就不一定能发现手表的秘密。我是说,这个秘密,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就会被消化掉了。”

“谢谢你!”袁得鱼真诚地说,然后把其余的东西还到法医手里,“对不起,上次!”

“祝你好运!”法医没说什么,起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袁得鱼拿着这个折叠起来的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纸,回想起这几天回家的时候,家里好像有被人翻过的痕迹。

因为并没有丢什么,袁得鱼也没有太在意。再说,这个家,过不了几天,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他还以为是佣人们在分享最后的“剩宴”,现在想来,或许没那么简单。

回到家里,他打开最亮的灯,然后把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这是一张交割单。也许曾经被放到过口袋中,纸面上也并不整洁,看起来灰蒙蒙的,不过打印出来的交割记录清晰可见。

如果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只蝴蝶,引起蝴蝶效应的蝴蝶,那么,从这一刻起,袁得鱼的蝴蝶就是这张交割单。在袁得鱼拿到这张交割单时,未来如同生命程式的参数,在他拿到之后就飞转改变了……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张单薄的纸从此会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拿起交割单看起来,这张交割单仿佛指明了一个与外界了解的截然不同的真相,让袁得鱼有些心惊肉跳。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

1992年8月初,上海外白渡桥边,矗立着一栋英国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旁边竖着一个木头招牌,白底红字写着“浦江饭店”四个字。

一个婀娜多姿的女秘书穿过幽深的走廊,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敲开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那是一道装有铜把手的紫檀木大门。

这是唐子风的办公室,窗户那儿是个大转角,正好对着太阳光映照下的黄浦江。

桌上摆了几个铜色的相框,有一张是三个男孩的合影,最大的约摸20岁出头,最小的像是个高中生,高矮差异显著。

他拿起一个相框,里面的男孩是刚才三人中最矮的那个,也是他最喜欢的儿子—小儿子唐煜。照片中,这个男孩将一件黄色外套系在腰上,双手自信地叉着腰,脖子上挂满了奖牌。唐子风很自豪,这个小儿子刚刚被送到美国读书,就拿了不少奖。

不过,他的兴趣仿佛不在于此,他拿起一叠厚厚的文件,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帝王医药招股说明书,翻了一下,不自觉地兴奋起来。

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继续买。”

“唐总,袁先生来了!”推门进来的女秘书说。

唐子风眉头舒展:“终于来了!”

这两个拜把子兄弟已经很久没见,唐子风当下的身份是上海证券交易所副主席。

没想到,袁观潮一进门就对唐子风说:“唐兄,我说过不要放开价格,你看,现在市场都成了什么样子,所有人都冲到股市,当股市是个聚宝盆……”

“哈哈,袁弟你误会我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市场变成一潭死水呀。你告诉我,救市哪里错了?”

“救市本身没错,但现在已经失控了。没有秩序的股市,比赌场更可怕,赌场都有规矩!”袁观潮看起来好像憋了一肚子火,“还有,唐兄,你们究竟在搞什么?你们怎么会接二连三地让这些三无公司过会?还有,听说你还私下里成立了什么泰达证券,你怎样撇清关系,这样的公司有什么资质承销……唐兄,你难道忘了我们留学回来时的承诺了吗?”

唐子风顾自摩挲着皮椅上的羊毛,一句话也没有说。

袁观潮最早是银行一个科室的科长,后来应一个叫做冈崎嘉平太的中日友好使节的邀请,成为中国首批东渡日本学习证券的学生。

东渡日本的袁观潮一下子成了改革开放后新时代的宠儿。唐子风正是袁观潮在留学期间结识的同窗好友。

当年,袁观潮与唐子风还有一张照片被登在《朝日新闻》上,是他们在东京证券交易所前面的合影。这原本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图的解释却别有意味:在资本主义中心东京学习股票的中国留学生理论出众,但他们回国后会有施展的地方吗?

唐子风第一次看到那张报纸就揉成一团扔进了废纸篓,颇有些不快。

袁观潮把报纸拾了起来,铺开,对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唐兄,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两个都挺上相的?”

唐子风权当是袁观潮开玩笑,但没过几天,唐子风就看到袁观潮把这张报纸裱起来,挂在了宿舍的墙上。

“唐兄,这个合影真有纪念价值,有几个人能上一次《朝日新闻》啊!”袁观潮得意地说。

玩笑归玩笑。两人在毕业典礼上,都暗暗发誓,回国后要在证券市场上大展宏图。

“你们这些中国人想搞自己的证券交易所,做梦吧!”有些日本老师不客气地说道。

袁观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们就是要做这个梦!”

兄弟俩为此还打赌,如果不能履践毕业时的诺言,就在一条街上做生意,一个东边修自行车,一个西边卖包子。

回国后,唐子风因家里的背景关系,很快就进了政府部门工作,他想起自己的拜把子兄弟才华出众,便向领导举荐了袁观潮。袁观潮一听,激动地拖家带口直奔北京而去。

袁观潮一家人一到北京,就按照唐子风的安排,住进了唐子风家在的部队大院。

那时,正值中国经济春暖花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筹备新中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而努力着。

当年,不管这批开创者本身是否打小算盘,但他们确实是把推进中国证券市场的建设,作为了自己最大的使命。

部队大院里其乐融融。

大家经常互相串门,尤其喜欢在院子里谈天说地,院子里的柿子树一度成为这群建设者们的调侃对象。

200多年前的美国,股票交易还处在分散状态,炒买炒卖的小道消息满天飞,导致股价最后大跌。于是,纽约24位股票经纪人聚在曼哈顿南部的一棵梧桐树下,决定成立一个新的股票市场。有人开玩笑说,以后交易所起来了,这棵树就跟美国那棵树一样有名了。

只可惜筹划交易所的这些 “忧国忧民”的日子,很快因中国20世纪80年代末发生的一件事情而被搁置起来,袁观潮一家只得打点行装回上海。

北京之行并没有让袁观潮直接成为证券交易所的建设者,但他似乎从此便与证券深深结缘。

回上海之后,袁观潮继续在银行下面的证券部工作,生活快乐而悠闲。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很快又忙碌起来。

1990年,袁观潮趁着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之际,顶着很大的争议,到一家名为海元证券的公司出任总裁,那是全中国第一个股份制券商。在铁饭碗横行天下的年代,父亲居然很快就把海元证券做得风风火火。

唐子风似乎与袁观潮殊途同归。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初期,唐子风就转战上海,在交易所担任副总。

两人见面次数虽然少了,但交情依然不减,唐子风接到聘书的第一天,就与袁观潮通了电话,希望他能多多支持自己。

袁观潮眉飞色舞地说:“我早猜到,兄弟你会打这个电话来的!”

只不过,当时的资本市场不是那么好做。

20世纪90年代初期,股票市场波澜迭起,行贿成风,三无公司纷纷上市。上海股市投机气氛浓重。大户们凭借打新股、贩卖国库券纷纷发了财,开始肆意操纵市场,逐渐成为中国资本市场上第一批庄家。

波澜壮阔的股市吓坏了管理层。1990年6月中旬,管理层开始收缩新股管道,人们却认为股票的短缺将会更加严重,继续疯炒。政府也来劲,出台涨跌停板5%,不行,又出台印花税,还要缴纳个人收入调节税。几个红头文件一出,一下就把市场砸趴下了,甚至还出现了一天的零成交,这可急坏了唐子风他们。

1992年春,沪深两地的磅礴救市行动一下子点燃了股市做多的热情。先是放开股价—1992年2月18日,上海证券交易所决定放开二股龙头股的价格限制。2月18日当天,两股分别上涨70%、46%。5月21日,上海全面放开股价。

上证综指从前一天的616.64点跃升至1 226.09点,可谓空前绝后。

欲望舞台开启之后总是难以控制。

所有人都疯了,菜场里的阿婆阿公们都拿着收音机听股市行情。

市场已经白热化了,连袁观潮也开始不安起来。

袁观潮有点急躁,看到坐在办公桌旁的唐子风正在发呆,不由说道:“1992年6月份,上海股市的平均市盈率为200倍,深市为60倍。你觉得,这还是正常的市场吗?”

唐子风定睛看了看袁观潮,接下来的话让袁观潮也吃惊不小:“我这两天正在盘算下海的事。老弟,我此番约你,一来的确想跟你商量规范市场的事,二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下海?你想做什么?”袁观潮问道。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况且我们还要一起合作。”唐子风将那叠厚厚的股票承销书资料推到袁观潮面前,“你看看,这股票如何?”

这是袁观潮第一次看到帝王医药,他仔细翻了几页,就震惊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只股票来头不小,他抬头望了一眼唐子风:“难怪你想下海了,承销这样的公司,想象空间太大了……”

“哈哈哈,很多人想参与,我都没考虑,如果我邀请你呢?”

袁观潮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我有事先告辞了。”

唐子风笑笑,做了个请便的动作:“我说最后一句,不强迫你,只是告诉你—这是所有人都挤破头想进来的局!”

袁观潮顿了一下,还是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门。

1992年8月10日,深圳发生一起抢认购证暴乱事件,政府迅速成立起证监会,开始对白热化的市场进行严厉打击。市场霎时陷入低迷,死气沉沉。

袁观潮看着空荡荡的文化广场—这里曾是上海股票交易最为繁忙的场所,牛市时,文化广场上坐满了人,股民个个都斗志昂扬得如同疯子,播报股市行情的声响回荡其间,形成了独特景观。

一个手下跑来,是魏天行:“老大,你的电话。”

袁观潮听完电话后就愣住了。

在股市无限低迷的同一天,袁观潮妻子的生命也危在旦夕。她的胃部肿瘤已经到了不得不动手术的地步。

袁观潮与儿子袁得鱼一起在手术室门口焦灼地等待着。袁观潮低着头,觉得时间就像达利画的挂钟一样,软绵绵的,如同静止了般,一分一秒都没有走动过。

大约四个小时过去了,护士与医生同时出来,摇了摇头。

妻子从手术室被推出来时,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气息微弱。袁观潮双手紧紧握住妻子冰冷的手,说:“暖和点了吗?”

她点点头,微笑着永远闭上了眼睛。

袁观潮抚摸着妻子的脸,流下了眼泪。这也是袁得鱼第一次看见父亲流眼泪。

妻子被推走后,袁观潮与儿子背靠走廊的墙壁席地而坐,都不说话。正值炎夏,雪白的墙面却冰冷刺骨。外科办公室内有人说话—

“手术时不小心切断了大动脉……不过,他们也没有塞红包,应该没什么背景。”

“别提这些了,最近你的股票怎么样啊?”

“上个月听海元证券的一个股票分析师讲股票,说什么砸锅卖铁也要买梁城钢铁。这只股票让我足足赔了11万,都是讨老婆与买房子的钱啊……”

“难怪这几天你状态那么差。唉,我的股票也不怎么样……”

坐在门口不远处的袁观潮听到后,“刷”地站起来,冲进办公室,挥拳狠狠打在了主刀医师的脸上。

主刀医师摸着肿痛的脸虽然不敢发作,却还振振有词地说:“手术失败是很正常的事,不要冲动,不然我们叫警察……”

袁观潮动怒了,想也不想又一个巴掌扇到对方脸上:“什么叫没什么背景,命贱就活该死吗?”他大声叫着,再次冲上前去。

正在这时,赶过来的保安人员把袁观潮拉住。袁观潮几乎是在冲着主刀医师咆哮了,主刀医师的失手直接断送了袁观潮妻子的性命,只因为他没有接到红包,只因为重仓股的连续跌停而心不在焉。

唐子风来探望低落的袁观潮:“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不是吗?其实我做的,也是把现实变得更美好……你上次说的是对的,我没有听,我只能下海了。我知道,你是我永远的兄弟!”唐子风真诚地说。

袁观潮低声说:“我早告诉过你,早点止步!这是慢性毒药!”

“再考虑一下帝王医药?”唐子风旧事重提。

袁观潮没有搭话。不过,从那之后,袁观潮开始变得有些沉默。

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袁家变得越来越有钱。袁得鱼发现,身边的人对爸爸的态度也有了明显改变,越来越多的人对还是孩子的袁得鱼笑脸相迎。袁得鱼开始听人们口中传出他爸爸在江湖上一个颇为响亮的名号—“证券教父”。

很快,他们家就从破旧的西江湾路弄堂搬到了巨鹿路上的一栋别墅里。

  


  

在很多人看来,帝王医药就是一只妖股。

自1992年9月14日发行日起,帝王医药就横空出世,惊艳四座,一上市就连拉5个涨停。

按江湖上的说法,帝王医药是由云南省当地政府全力打造的第一只全流通股票。当地政府发“红包”,为的是将当地的上市公司做大做强。

即使之后市场环境惨淡,帝王医药也毫不受影响,继续一枝独秀,在上海滩风起云涌。整个上海滩,只要是操作股票的,无不被帝王医药吸引,因为帝王医药的概念是全新的。

第一个概念是真正全流通,这样的股票在市场上并不多见。

第二个玩转的概念是信息公开,这意味着争取到政府力量。帝王医药是云南省发行的第一只股票,而且该股当时就宣称,愿意主动披露一切可以公开的信息。

第三个概念是股东荣誉。帝王医药上市第一个月就邀请了许多股民去自家厂房参观,并尊称他们为股东。

第四个概念是核心产品,每个股东都领到了一盒叫做帝王螺旋藻的保健品。股民捧着螺旋藻的图片甚至直接上了《中国证券报》头版。很快,帝王螺旋藻就与当年流行的蜂王浆、蛇粉等保健品一样,刮起了一阵热卖旋风。

帝王医药的股价随着一个又一个在当时市场看来无比新鲜的概念,被推向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在同期公开发行的股票中,帝王医药涨幅一直雄踞首位,从2.4元的开盘价,一个月不到,就飙升至3.8元,足足涨了58%。1个亿的盘子,更是吸引了市场上的各路来客。

1992年到1994年,帝王医药狂飙不止,机构热情,散户疯狂。

很快,医药行业面临严峻的生存考验。那时候,整个中国的医药内需还没有完全打开,药品销售在政策上也有一定限制。帝王医药对过剩产能毫无察觉。就在帝王医药经营刚出现危机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杀出一个汇星集团,对帝王医药虎视眈眈并发起攻击。

并购消息一传出,帝王医药上涨势头继而生猛。

与此同时,袁观潮一手培育的海元证券扶摇直上,很快成了中国标杆券商,掌控了全国90%以上的承销份额。尽管他们后来只要中国排名前十的高校毕业的高才生,但应聘人员还是挤破了脑袋。

这段时间,唐子风依旧持续不断地找着袁观潮。

袁观潮终于开口了,但很决绝:“唐子风,你再拉我的话,我们势不两立!”

“见一下我一个好哥们儿。”唐子风说。

那是袁观潮第一次见到那哥们儿,他此前没见过这个人,尽管江湖上已经充满了这个人的传说。传说归传说,袁观潮还是拒绝了邀请。

他甚至对唐子风怒不可遏:“帝王医药这种资质的股票你敢这样玩,还不够吗?”

唐子风倒也坦然:“好吧,反正没有什么项目,缺了什么人,就会干不了的……”

5个月前。

1995年年初,帝王医药的收购局势变得不明朗起来。当时,正逢一番恶性通货膨胀,宏观政策进入紧缩时期,政府高举控制物价的旗帜。

帝王医药是否会被收购的争议,真正进入白热化。

机构的多空力量一直争执不下,但都倾注了全力,形成了两大阵营。所有矛盾焦点都集中在政府贴补上,这决定着帝王医药是否会被成功收购。

空方从市场角度认为,当地政府不会拿出那么多资金来贴补帝王医药,帝王医药的账面上现金流不足,也看不到具有应对这场恶意收购的实力。

多方则认为,政府不会就此袖手旁观。

政府公布最终决定的5月29日马上就要到了,帝王医药的股价命悬一线。

就在贴补日前几天,登门拜访袁观潮的资本掮客络绎不绝,十有八九都是请教袁观潮关于帝王医药的看法,探听他所了解的地方政府态度。

身为“证券教父”的袁观潮在市场上拥有很高声望,在几次股票出现重大分歧时,最后都是袁观潮压对。

不过,袁得鱼看到,父亲每被问及这个敏感问题时,总是缄默不语,或是顾左右而言他。

一个月前。

4月下旬左右,谁也找不到袁观潮,他奔嵊泗去了。

袁得鱼很能理解袁观潮为什么去那里,这是隔岸观海。

袁得鱼第一次被老师指责是因为自己对同学打架事件置之不理。老师十分生气,说:“身为班长,怎么不管好同学?”袁得鱼回答说:“老师,你有没有看到打架的好处?”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袁得鱼耸耸肩:“你看这地上,被他们拖得多干净啊……”

袁得鱼虽然年幼,但也算耳听八方,对证券市场也有些粗浅的了解,他不禁问道:“爸爸,帝王医药已经热火朝天,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呢?”

袁观潮说:“你看这证券市场,被他们一伙人搞得多热闹呐!”

“爸爸,那你真的不参与帝王医药了吗?”

“古人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况且,这里距离上海还不到千里。”

袁观潮一派气定神闲:“学不会放下,何以装得天下呢?”

袁观潮很喜欢这里,就好像枪林弹雨之间偶现的云淡风轻。这时,一只鸥鸟从眼前飞过。袁观潮举起手中的酒,爽快地喝了好几口,随口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太多地方是上海的后花园了,浙江嵊泗算是一个。这里山林郁郁葱葱,晚上还会有一些军人在广场上狂欢。

“爸爸,那你喜欢嵊泗吗?”

“喜欢,这里是你妈妈的故乡,我每次到这里,都会想起你妈妈。”袁得鱼记得,妈妈生病前,他们全家几乎每年都会来一趟嵊泗,一家三口一起幸福地在沙滩上散步。

“对一个人来说,金钱只是身外的东西,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人最深沉的痛苦是无法与自己最心爱的人分享。”袁观潮叹了一口气,眼神中充满柔情,“每到资本市场的关键时刻,我就会跑到这里看看。我能够感到,你妈妈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袁得鱼闭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象母亲的温暖正包裹着自己。

“遇到重大事情的时候,让自己从那个环境中抽离出来,就可以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你看这里,只是一个小渔村,静谧安详,与世无争。而千里之外的上海,物欲横流,每个人都在趋名逐利,你喜欢哪一个呢?”

“我不知道。”袁得鱼诚实地回答,“为什么说上海趋名逐利呢?我觉得那里挺好玩的。这里什么都没有,我简直快闷死了。”

“你要记住一句话,”袁观潮停顿了一下,轻轻地说,“心在荒村听雨,人在江湖打滚。”

袁得鱼眨了下眼睛,不是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想继续问一下,发现父亲闭起了眼睛,他也跟着闭起眼睛—但他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是尝到了一点咸涩的海水味道。

5月27日晚上,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停了下来,袁观潮便坐在外面看星星。一辆黑色皇冠在夜色中停在山道上,有两个人走了出来,他们径直而上。

“请问是袁先生吗?幸会幸会!”来者作揖道。

“你们不知道我一向不接待黑牌照的车吗?”袁观潮正眼都没瞧他们一眼。

这时候,袁得鱼正好抓小虫回来:“爸爸,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半山腰上有一个很深很长的隧道,很阴凉的……”

其中一个长相有些奇怪的中年男子吃力地吐字道:“这孩子说的可能是军用坑道。嵊泗的山谷中应该有不少呢。”

袁观潮知道,那是1937年日军侵略我国时开凿的。当年日军驻嵊司令部设在五龙田岙,属日本海军舟山基地司令部管辖,除了军用坑道,还有不少防空洞、炮台、望远镜观察台、弹药库与雷达所。

那个长相奇怪的人看着袁得鱼说:“这孩子看起来精灵古怪。我这里正好带了两本军事书,男孩子应该会比较喜欢。”

袁得鱼一听,便故作渊博状:“千军万马都在我心中,我对军事最熟悉啦。”

“哦?那么兵书呢?”

“兵书上的很多道理,我很早就知道。”袁得鱼自信地说。

“小孩子开玩笑。”袁观潮说道。

“无所谓,我觉得他说的是真的。”那个长相奇怪的人接道。

袁观潮察觉到这两个人有些不凡,便对袁得鱼说:“得鱼,你自己出去玩一会儿,爸爸有重要的事情。”

临走的时候,袁观潮意味深长地看了袁得鱼一眼。

他们一谈,便在亭阁里谈了几个小时。

一天前。

袁观潮在与两个陌生来客见面后的第二天,也就是5月28日,就自己先匆匆回到了上海。

袁得鱼觉得奇怪,父亲跑到嵊泗,不就是为了躲开帝王医药的“十面埋伏”吗?但是,他却一大清早就从嵊泗回到上海,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这场战斗。

袁得鱼紧接着也回到了上海,不禁为帝王医药背后的剑拔弩张倒吸一口凉气。他翻看了连续一周以来的K线图,换手率与成交量都十分不正常,股价一直在5元区间作箱体震荡,每天振幅高达8%以上,多空对峙明显。

袁得鱼发现父亲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也是这只股票。

他不知道父亲会站在哪个阵营,但不管是哪个阵营,都只有50%的

胜率。

袁得鱼走到海元证券的营业大厅,听到无数股民都在议论帝王医药。

突然间,场子里喧哗起来。他顺着很多股民的手抬头看,发现墙上大屏幕上的帝王医药骤然升起一根大阳线。就在帝王医药骤然上升的同时,一个巨量的抛盘砸了下来。

“哎呀,这个空头来历不小。”一个股民惊叫起来。

袁得鱼望去,整个多头的红色差不多被空头的蓝色淹没,他转眼看了一下挂单,十分惊讶,接连三个特大卖单,分别是11 107手、12 044手与17 888手。根据他掌握的有限的盘口语言,他能读出这末尾的“7”“4”“8”就是“继续抛”的意思。

帝王医药被毫无悬念地拉起,来势凶猛的资金将特大卖单一扫而空,接着一路向北,收盘时,帝王医药的价格稳稳当当地站立在5.2元关口,收出了一个漂亮的十字星。帝王医药正在朝一个看不见顶的高度狂奔而去。

袁得鱼感觉到,这么漂亮的手法,非爸爸的得力干将魏天行所为无疑。

“爸爸,你是不是在做多?”袁得鱼迫不及待地冲向父亲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袁观潮早就不知去向。但袁观潮仿佛猜到儿子一定会进来一样,在桌子上放了一沓饭菜票,是海元证券的公司伙食。

这天晚上,袁观潮没有回家。袁得鱼知道,平常出现这样的状况,意味着肯定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发生。父亲与他的合作者们一定在一家不为人知的酒店运作,一切行动低调而神秘。

5月29日。这个一触即发的交易日,帝王医药股价将上演最后的疯狂。

大家都在等一个重要消息—这决定着帝王医药是否会被一家来自上海的神秘公司收购,也决定着更多人荷包里的钱,从哪里流向哪里。

袁得鱼预感到将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他第一次感到了内心惶恐不安。现在局面很明显,袁观潮已经成了多方的最大资金主力,如果说之前只是一种无以复加的压盘,那么,这一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揭盅时刻。在资本领域,谁输谁赢都只有最后一刻的市场说了算。之前你要哭要笑谁都当你疯癫杂耍。

10个小时前。

爸爸还是没有回来,袁得鱼一起床就去看盘,他心急如焚。

贴现公告没有贴出,从很多征兆可以看出,局势正朝着帝王医药多头的方向发展,而且越来越多的跟风资金,也纷纷汇聚到多头阵营。可是,袁得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担心的一刻终于发生了,多头到了8.2元附近好像上升乏力,就像一只正在上升的氢气球,忽然被人拽住了绳线,到了一个黑色顶端后,突然崩溃,资金蜂拥而逃。

灵活的浙江游资见势不妙,率先撤退。一起振臂高呼做多的泰达证券也倒戈了,他们开始疯狂地沽空,在多头市场上紧急撤退。

只留下袁观潮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那时消息刚刚公布—贴现依旧。

袁得鱼两眼发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撤退行动为什么那么早就开始了?

这不愧是政府意义上的反收购,不过,政府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一笔资金呢?政府凭什么拿出上百亿资金去保护一家已经奄奄一息的国有企业呢?

显然,做多是符合市场逻辑的,就算不是国退民进,就算是优胜劣汰,也符合市场规律与准则。袁得鱼如果自己买股票,可能也会站到多方阵营,或许,父亲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海元证券与泰达证券的合作,无疑可以增加获胜的把握。再说,不是还有浙江敢死队吗?

尽管股价一泻千里,发狂的多头已经不管消息面是利是空,袁观潮叫嚣道:“砸,死也要砸上去!”

袁观潮冲破了券商最后的底线—透支,再透支,比高利贷还疯狂。这是不得已之举,因为袁观潮已经压下重注了,如果赔了,不仅是公司倒闭,自己还会倾家荡产。

就在收盘前9分钟,袁得鱼惊呆了,所有的空头都惊呆了。帝王医药的股价居然起死回生了,袁观潮这个证券猛人,居然一个人将帝王医药的股价抬了起来。袁得鱼火速心算,这至少要砸进去20多个亿,天哪,这比10天前的流通盘总股本还高,只是近期多方太嚣张,一下子将整个股本抬了上去。

转眼就收盘了,市场上哭声笑声连成一片。市场在演绎最后的疯狂。

收盘了,这漫长的9分钟,让多少人希望渺如梦,悲喜转成空。

帝王医药的股价,涨停板牢牢封在9.4元。

这是历史性的时刻!市场一下子沸腾了。

袁观潮嘘出一口气,总算轻松了。

袁得鱼心还在怦怦跳,到底是什么不对劲。

不幸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证监会两小时后发出指令,最后9分钟的交易取消。宣布指令的是中国证监会新上任的副主席邵冲,让人不可小觑的新铁腕人物。

原因简明扼要,袁观潮证券账户上不可能有那么多资金,透支比例已经达到1∶4,严重违背了证监会有关规定。违规在前,交易在后,追溯效力,判定交易作废。

神秘资金终究还是没能如愿并购帝王医药,元气大伤地退出江湖。

袁观潮还是输了,从一代枭雄变成了千古罪人。

三个小时前。

袁观潮死无全尸。

  


  

看着手里的交割单,袁得鱼还是没有缓过神来,父亲原本不是一个旁观者吗?为什么一直理性的父亲,会铤而走险背负巨债,去下这么一个输赢对半的赌注?一向个性坚强的父亲,为什么选择这么一条不归路?

袁得鱼小心地审视着那张交割单,惊讶地发现,交割单背后,用铅笔写着几个名字,有一个名字,上面不知道是血还是水,模糊看不清了。这些名字旁边,还有一些圈圈画画的潦草数字。

袁得鱼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仔细地看了一下那几个名字,除了那个已经模糊不清的,其余六个分别是—杨帷幄、唐子风、唐焕、韩昊、秦笑、邵冲。

很巧的是,这些基本都是最近在帝王医药事件的诸多报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这些似乎印证了这个交割单的价值—他隐约觉得这个交割单可以为父亲洗清冤耻。

唐子风,名单上的这个名字恐怕最为触目惊心。袁得鱼看着窗外,可以看到唐子风正在为父亲的葬礼忙里忙外。

“做最好的兄弟。”袁得鱼曾亲耳听到唐子风与父亲如此惺惺相惜。他们真的是好兄弟吗?这让16岁的袁得鱼感到无限困惑。

他觉得有点可笑,什么时候唐子风成了帝王医药最可怕的对手了?

他不是与父亲站在同一战线的吗?怎么突然临时倒戈,在最关键的时刻,成了父亲在帝王医药一役中最致命的一支冷箭?他马上搜寻“5•29”事件所有的报道,他要了解帝王医药的真相。

原来在帝王医药最白热化之际,唐子风一直作为泰达证券掌门人,坚守在多方阵营。

最为诡异的是5月29日早盘,帝王医药依旧走势强劲,临近中午时分,该股被一批强大的抛盘砸了下来。或许,本来多头还有最后的机会,但是上海系资金纷纷倒戈,股价才如水泄一般,资金也哭喊着杀出。

而临阵脱逃的上海系资金中,泰达证券是其中势头最健的劲旅。

“伤痕累累”的多头有足够的理由指责泰达证券。多头并不是没有机会,你原先与兄弟在同一战船上,最后时刻甚至还可以胜券在握,唐子风没有理由临时倒戈。而且,也是唐子风率先做多,关键时候反而临阵脱逃,这个唐子风究竟用意何在?

他继续盯着交割单看—杨帷幄,名单上列的第一个名字。他或许是目前最大的受益者吧,他得到了海元证券,成为新的霸主。

帝王医药事发不久,就在人们还在讨论海元证券花落谁家的时候,谜底就揭开了。国资委发出股权转让公告,海元证券的第一大股东变更为华军资产,占据股份高达51%,第二大股东才是海元证券,仅占8%。公开资料显示,华军资产是一家具有军工背景的国有企业,也就是说,海元证券不仅东家变了,还变性了,原来海元证券是中国第一家股份制券商,现在变成了形同大路货的国家控股的金融机构。

证监会也正式宣布,海元证券正式并购给杨帷幄,这个结果让很多人大跌眼镜。若不是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唐子风原本应该是帝王医药的最大赢家。

但报纸上的此人看起来有几分仁厚,究竟是城府最深还是无心插柳呢?

袁得鱼了解到,杨帷幄是重阳证券的创始人,在上海安营扎寨的北派资金中,杨帷幄是领军人物。这种或多或少的官方背景,让他尽管身在上海,也有很多鲜为人知的消息资源直接从北京空降而至。

而帝王医药一役,以杨帷幄为代表的空方认为,尽管上面在酝酿国退民进的方案,但目前还没有作好充分的准备,政府可能会出台相关文件对民营企业收购国有公司作出限定。而且,既然当地政府已经在政府工作会议上提到要进行补贴,理应会言而有信。

他们赌赢了,但他们一直与不光彩的名声相随。江湖传言,杨帷幄此前曾与上海本地国资委相谈甚欢。据称当地有官员本来就看海元证券不顺眼,但因为海元证券是中国第一家股份制试点券商,很多事情拿它没有办法。上头正好趁着这次并购机会,以同业海元证券的收购作为由头,引入了一家有军工背景的国有公司,作为海元证券的收购股东方。而海元证券本身资金不足,原本作为战略入股的这家公司反而成了大股东,这一切的发展倒也符合上层想把海元证券重新收为国有企业的初衷。

韩昊。

袁得鱼从报纸上知道,韩昊是全国鼎鼎大名的江湖第一操盘手。江湖上传言,韩昊是个短线天才,也是敢死队鼻祖。在帝王医药中,他与唐子风一同站在多方阵营,倒戈也是一起倒戈。以他为首的是江浙声势浩大的游资,他们是市场上呼风唤雨的浙江敢死队。

秦笑。

名单上的秦笑,在袁得鱼看来,是帝王医药事件的绝对主角。据传,是他挑起的收购。江湖传言,秦笑除了是帝王医药收购方汇星集团的实际控制人,还是地下赌场的控制人。有人说他是证券界的“春申君”,养了一群人,但也有人说他培养了一批证券黑帮。

唐焕。

这个人,袁得鱼无法相信,唐子风的大儿子,自己曾经的好兄弟,为什么也会在上面?

邵冲。

这个名字,袁得鱼觉得最为遥远,然而报纸上说,就是他代表证监会宣布的9分钟取消决定,由此也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最后一个名字。

那个模糊的名字,袁得鱼自然是无从知晓。

他看到报上有人评论,袁观潮之所以会在当天傍晚自杀,一来是因为负债累累,就算用外滩小白楼作为银行抵押凭证,也无法还清;二来,袁观潮不堪忍受重组命运与牢狱之灾,不得已选择了这条路。

让袁得鱼最为费解的是,交割单分明显示着,与市场上广为猜测的不同,父亲在5月上旬的时候,已经花了3亿元重金用杠杆沽空了该股,就在政府颁布补贴的前一天,袁观潮还追沽了33亿元。就算最后9分钟无效,他也是可以稳赚55亿元,这是多么伟大的对冲。

这也就意味着,那天是否奋力做多头对父亲而言并没有实际意义,甚至可以说父亲是做空头的,这样明明可以赚取更多资金,而且这也是他原先对市场的判断。

袁得鱼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父亲在最后关头,不惜铤而走险,一意孤行,非法透支那么多资金,把帝王医药的股价打到天上去?

还有一点更为奇怪,父亲怎么会追沽33亿元?这钱从哪里来的?他又仔细数了数,没错,后面是8个“0”,就算父亲自营部透支,资金量也远远达不到这个规模。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父亲其实没有非法透支,他用的是这个沽空赚来的钱?但是这33亿元是从哪里来的?现在,这笔资金又去了哪里?

原本还在账面上浮赢12亿元的海元证券,怎么瞬间就亏损高达5亿元了呢?

难道真的像很多江湖人士所言,父亲可能受到了政府方面的驱使,故意让市场化的汇星放弃了并购机会。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自杀呢?索性就受人恩惠,很多官方的资本掮客不都远走高飞,去海外逍遥了吗?

若父亲真与政府联合,那从最后9分钟的废除决定,完全可以看出,政府与父亲站在对立面。也就是说,父亲绝对不是政府的帮佣,这只是父亲死后,别人给他加上的罪名。而且,袁得鱼死也不会相信市场化的父亲会选择这条道路。

到底谁才是背后的元凶?父亲为什么要临时改变主意,到嵊泗的那两个人究竟是谁?既然没有损失资金,最坏也就是锒铛入狱,父亲为什么一定要选择一条不归路?

袁得鱼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去回忆这些事情。然而,每每拼接起记忆中的所有过程,他都觉得现实是如此残破不堪,胸口感觉到阵阵窒息。

袁得鱼有种强烈的感觉,或许,从嵊泗出来,父亲就已经认定,前方是一条不归路了。

袁得鱼想起,有一天,跟爸爸在铁轨散步,当时,爸爸出神地看着延伸的铁轨,口里飘出一句:“每辆火车都装满了罪恶的货物。”

袁得鱼当时听爸爸说完这句话,眼前仿佛出现了一辆破旧不堪的火车,冒着滚滚黑烟,“隆隆”地碾过钢轨,呼啸着钻进一座黑暗的山洞。他猜想,在那个无人抵达的深处,是否铺着满地的黄金……

袁得鱼凭直觉意识到这张交割单无比重要。他又将交割单折好,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1995年6月9日。袁得鱼发誓永远不会忘记这些葬礼上扭曲的脸。

这天一早,袁得鱼像往常一样,走出巨鹿路别墅,一道日光正好照在他尚充满稚气的脸上。他用手轻轻遮挡了一下,在手指的夹缝中,有一个巨大的橙色太阳。

他钻入一辆守候在门前的黑色加长型林肯,这是父亲平日里最心爱的座驾。车窗不知什么时候贴上了深茶色的玻璃膜,一坐进去光线就暗了下来。

车子缓缓前行,袁得鱼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今天是他爸爸袁观潮的葬礼,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显得平静。

上一次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恍若就在昨日。袁得鱼记得那次他哭得暗无天日,他抓着病床上母亲冰冷的手,一路随着病床跑着,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推进了阴暗的太平间,记忆中还残留着空气中甲醛的味道。

车子开进了龙华殡仪馆,继续前行,他们的目的地是路尽头的大厅,从殡仪馆大门到尽头,不过50米的距离,但在今天仿佛无比漫长。

一个戴着黑孝的行人的声音飘进车来:“袁家是谁?那么大的排场。”

车子抵达尽头大厅,这是一个恢宏的送别大厅,大门前还有一个空旷的广场。

袁得鱼一下车,就惊讶于眼前震撼的景象—几十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毕恭毕敬地站立在大厅两侧,像诺曼底登陆战时黑压压的中盟军团。他们不言不语,却制造出难以言状的肃穆的逼人气势,一靠近他们,就仿佛被扔进了一个战后还未打扫的战场,沉浸于证券历史上无以复加的集体伤痛。

袁得鱼认识他们,他们都是父亲在海元证券的旧部。这三天,他们一直陪在父亲身边,自发地成立了丧葬委员会。

这番场景,这些熟识的面孔,与过往的一幅场景是如此相似,只是早已物是人非。

袁得鱼记得,差不多就在半年多前,同样还是这些面孔,出现在上海证券交易所大厅。

那是上海滩金融界一场欢庆的盛典,全国最大的证券公司—海元证券创立五周年纪念仪式轰轰烈烈地进行着。所有人脸上都写着“狂欢”,他们都虔诚地期待去开创一个神奇而伟大的时代。

那一天,政府官员们一一亮相,上海滩不少知名的作家也亲临会场,他们之前一同为海元证券歌功颂德,推出了一本书,叫做《海元大业》,不少人现场题词。有个海派学者洋洋洒洒地大笔一挥,“海元帝国,千秋万代”……盛典里最风光的人物莫过于袁观潮,他站在人群中间,就像是站在全世界的中心,欣喜地回敬着前来敬酒的宾客,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满面红光,意气风发。

“股神!股神!股神!”人们振臂欢呼。

狂欢声仿佛还近在耳边。一个幽怨的哭泣声将袁得鱼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送别大厅很宽敞,大堂前方,挂着“沉痛悼念袁观潮先生”白底黑字的横幅。一副对联挂在遗照两旁,笔法潇洒恣意,上联是“牧野厚物流金岁月携安绝尘而去”,下联是“少年才俊证券英雄望君乘愿归来”。横幅下是一张巨大的遗照,照片是彩色的。袁观潮站立在花丛中,笑得一脸灿烂。

袁得鱼记得,这是前不久父子俩去广西旅游时拍的,他无法想象,就在3个月后,活生生的父亲就……

距离9点吊唁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但整个广场上,已经渐渐挤满了来自各地的人们,他们手上都拿着丧葬委员会散发的悼念册,名字叫做《传奇一生》。

“他是一个为证券市场而生的人。”《传奇一生》上的悼念书满怀深情地写道,“海元证券从1 000多万元注册资金壮大到20多亿元,只花了短短不到5年时间。袁观潮自1990年担纲海元证券总裁,一路发展证券发行承销、资产管理、经纪和证券研究业务。无论是市场低迷,还是景气高涨,袁观潮敢闯、敢干、敢试、敢为天下先。在他的带领下,海元证券迅速成长为业内翘楚,创造了许多投资神话和经典传奇……”

旧部们都记得,袁观潮一心想把海元打造成金融帝国。而只要是当年身处金融圈的人,谁都忘不了海元的鼎盛时光。他们纷纷议论着—

“海元的招股说明书,可是业内的范本。当年,1/3的招股说明书都是出自海元。”

“全国当时有上千个营业部,海元证券的经纪业务占到全国的70%,现在的老大连10%都没到。”

“当年做债券业务就可以做到一年赢利一两个亿。”

“坐庄的人都打着海元的旗号,很多都是冒名顶替的。”

海元旧部回忆起这些往事,内心多少有些自豪。

海元证券仿佛是资本市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恰如其分地印证了一个词—唯我独尊。第二名的券商不管是经纪规模还是赢利能力,都无法与之相比。

袁观潮的宏愿后来也更为高远,金融帝国已经无法满足他的想象,他已经将触角伸向了全球。袁得鱼记得父亲在多次演讲中说过:“总有一天,中国的金融机构会成为美国的高盛、美林,而我,一直渴望的梦可以成真。”

这样的梦近在咫尺的时候,怎么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呢?

袁得鱼想起今天上午在家里看的报纸,标题是《海元教父袁观潮走了,旧部散了》。他觉得这个标题真是残酷,但现实往往更为残酷—

身为海元证券总裁的袁观潮,在海元证券最巅峰的时候撒手而去。第二天,证监会就宣布,海元证券正式并购给重阳证券。

从此,袁观潮一手打下的江山覆灭了。这一切进行得那么顺理成章,就像事先都安排好了一样。

祭奠的钟声敲响了。

袁得鱼回过神来,他径直走入堂内,接过姑妈递来的菊花,默默地走上前。

袁得鱼看着棺柩里的父亲,这张脸依旧平静祥和,像往日一样。袁得鱼想哭,却哭不出来。

大厅的哀乐低声呜咽着。袁得鱼深深吸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向父亲遗体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再鞠躬,起身,又鞠躬……

人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入场的队伍很长,一圈又一圈,见不到尾。气氛很肃穆,四周围很静,甚至连呼吸声都听得到。门口站着袁得鱼的表妹苏秒,负责向每个到来的人送上一枝白色的菊花。

“黑西装”向每一个前来的悼念者鞠躬致意,他们的表情庄严,齐刷刷地鞠躬,让悼念者无不动容。

由于悼念者太多,就三人排成一列,一起鞠躬、献花。一些与父亲比较熟悉的悼念者会走过来,拉一拉姑妈的手,意味深长地看袁得鱼一眼。

很多人以为袁得鱼会哭泣,会咆哮,会大哭大闹。但是没有,袁得鱼安静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仿佛痴了一般。

他歪着脑袋,头上束着白纱,端着父亲的遗像,盯着一个个入场的人们,眼神冷冷的。

这个总共可以容纳300多人的大堂,摆满了花圈。

几个人对一个花圈小声议论着,尽管没有落款,大家都知道是魏天行悄悄送来的,因为挽联上写的是“哥们儿”,只有魏天行这么称呼袁观潮。

一个海元旧部说,这个花圈,今天凌晨就摆在了大堂门口,但没有见到是谁送来的。

袁得鱼知道,在父亲死后,魏天行一直去向不明,很多人都在打听他的下落。甚至有传闻说,有人在黑道悬赏“通缉”他。

葬礼在哀乐的流淌中缓缓进行。

一辆劳斯莱斯徐徐开来,停在门口。很多低着头的人,忍不住抬起头来好奇地往外望。司机跑出来,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从车子里探身而出—他眼睛不大,嘴角向下弯曲,脸部线条刚毅,有一股不可一世的威严。他就是唐子风。

唐子风的到来,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敛息屏气。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他的儿子。他们与袁得鱼曾是儿时的玩伴,如今他们的眼神充满着怜悯。

唐子风向袁观潮遗体深深鞠躬。

正在这时,突然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他出人意料地一下子扑在棺柩上,大喊一声:“哥,你死了还让我佩服一把!”

说完他突然转过头欣喜地对大家说:“你们看,他还在笑啊……”

在棺柩前的唐子风一下子往后退让了几步,小声说:“魏,魏天行……”

魏天行又一下子冲到袁得鱼面前,轻声说:“袁得鱼,你不要忘记,你是袁观潮的儿子!你很聪明,你继承了你爸爸的天赋。你不要太难过,你应该自豪。你爸爸是个天才,是个了不起的人。得鱼,你今天要做的,就是把在场的每个人的脸都记住……这是一场阴谋,是阴谋!答应我,你一定要狠狠地记住他们的脸!”

魏天行表情夸张地对袁得鱼说着,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一旁的唐子风对人耳语了几句,魏天行很快就被两三个汉子拖了出去。

谁知魏天行在被拖到门口的时候,迅速甩开这两个汉子的手,骑上停在门口的一辆摩托车,呼啸而去,只剩下一群惊愕的人不知所措地站立在原处。

唐子风朝袁得鱼走来,礼貌地蹲下,拍了拍袁得鱼的手,面带微笑地说:“不要害怕。他刚才对你说了什么,没吓到你吧?”

“他说得太快,我没听清。”袁得鱼恨恨地说道。

葬礼继续进行。一些人祭奠完就离开了,然而唐子风一直守在袁得鱼身旁,就像一尊高高的铁塔。

魏天行的那番声嘶力竭在袁得鱼脑中难以挥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交割单。如果真是这样,这张交割单恐怕是揭开谜底最关键的物证。

袁得鱼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魏天行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也相信,这确实是一场彻首彻尾的阴谋。

袁得鱼不知道,为什么唐焕也在这个名单上,他只是听说,唐焕经常给唐子风打下手,他初中之后就没再读书了,自己也有别人不可小觑的天下。

这时,又齐刷刷地走来几个人,为首的中年男子大约40多岁,长着一张四方脸。

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袁得鱼在报纸上看到过他,他就是交割单后面记录的第一个人—杨帷幄。

袁得鱼发现,在杨帷幄鞠躬的时候,海元旧部的几十人都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看着他。毕竟杨帷幄已经成了海元证券的新主人。

父亲与魏天行一手打下的江山从此覆灭了。不过,海元证券算是保住了根基,唯一的区别是,它换了主人。

不过不知为何,杨帷幄抬头看了一眼袁得鱼。他走到袁得鱼跟前,摸了摸他的脑袋,用不容置疑的手势塞给姑妈一个厚厚的纸包。

杨帷幄走的时候,袁得鱼依旧记得他真诚忧伤的表情。

紧接着,葬礼上来了一个黑黝黝的小矮个,他的左脸上有一道伤疤,看起来也是个狠角色。他面无表情地对着遗体拜了三下。

走过袁得鱼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唐子风,好像欲言又止,唐子风也微微移动了一下。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出了门外。

袁得鱼知道他就是韩昊,名单上出现的第二个名字。

袁得鱼不知道原本在多方阵营的韩昊为什么也选择了临时倒戈。袁得鱼也是听到江湖传闻,说敢死队韩昊在帝王医药事件的前一天被人灌醉,走在大街上,感叹了一声,“想在中国证券市场赚钱,还是要有铁后台”,引起了很多人侧目。

当天晚上,韩昊就七拐八拐来到上海礼查饭店,买通了住在这里的别的单位席位上的“红马甲”,调足了“军饷”。以至于在形势发生变化之前,韩昊就快速将其手上筹码尽数抛出,给了帝王医药的股价致命一击。

同时,他将原先的50万口“多单”平仓,同时追加“沽单”50万口反手做空,这反转的100万口巨单,让韩昊足足获益20个亿。

这个韩昊,与传言中的一样,性格内向,沉默寡言,难道他心里藏了什么秘密?

正在这时,四周起了一些喧哗声,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最具标志性的是他的光头,袁得鱼听到后面有几个说他是“光头元帅”。

光头很江湖地拍了一下手,手下立刻捧上来一大束白菊花,他脱去白色手套,将白菊花小心翼翼地堆放在袁观潮遗像前。

他的肩膀忽然抖动起来,仿佛在抽泣,然后摘下墨镜,用手臂狠狠地在眼上抹了一把,像是拭去了眼泪。

袁得鱼认识他,这人是名单上的另一个大佬—秦笑。

秦笑走出去的时候,唐焕追了上去,向他敬了一支烟。两个人熟络地聊着,秦笑走时还拍了一下唐焕的肩。

正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走到秦笑跟前,拿出一张纸,秦笑仿佛也不惊讶,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随着他们一同钻进了一辆警车。

唐焕紧追了几步,叹了一口气。他回过来,与唐子风耳语了一番,唐子风脸上显出几分惊讶的神情。

又进来一个人,大约50岁左右,两鬓已经发白,戴着一副正方形的黑框眼镜,俨然一副学者的形象,但神情中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勃勃野心。这种气势对他这种年龄而言并不多见。

袁得鱼很奇怪,为什么这个人进来的时候,所有在场的人都显得很紧张?

这个人袁得鱼并不熟悉,他听到身后飘来一句—邵冲。这不正是父亲留下的交割单上倒数第二个名字吗?邵冲身材高大,气质不同凡响。

时间转眼就到了11点半,门外的人终于少了下来。那些在帝王医药事件里所有关键的角儿,都在葬礼上一一亮相了。

最后一批悼念的,是站立在门口的那几十个海元旧部,他们齐刷刷地站成一个黑色方阵,整齐地向袁观潮遗体鞠躬告别,场面甚为壮观。

第三下鞠躬依旧是标准的90度,他们齐声道:“袁总,一路走好!”

“可能以后很难有机会再见到这么多海元人了。”一个老员工拭泪感慨道。

“别了,袁总。别了,海元。”他们挥手道别。

棺柩关闭的时候,袁得鱼眼睛一直瞪得很大,仿佛想把父亲的遗容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就在父亲被推入火炉的一刹那,袁得鱼猛地转过身,用犀利的目光扫了一眼在场的交割单上的那几个人,这些人的脸部仿佛一下子被放大,夸张地扭曲起来。

自始至终,袁得鱼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父亲的尸体在火化炉里一点一点变成灰烬。

一种原本属于海元证券的刺眼光芒也渐渐暗了下去,随着破裂的梦想烟消云散。

走出大厅的时候,袁得鱼还听到旧部们的缅怀声:“太可惜了,他一直有金融报国的梦想,刚画出全球蓝图,海元就倒下了。可以想象,他会在金融危机时成功收购韩国券商,在下一个金融危机,他的触角注定伸向美国。那样,海元就今非昔比了。”旧部们还在恋恋不舍地追忆不可再生的辉煌时光。

他们感慨,海元一直以来的成功,就是在于“敢为天下先”,或许,在另一个时空,最后孤注一掷的袁观潮成为被人竞相歌颂的英雄也不得而知。造物弄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海元的这次彻底消亡,仿佛也葬身于疯狂崛起的“敢为”上。

袁得鱼无法想象,在最后的狂赌时刻,父亲经历的是一场怎样的惊心动魄的痛苦与磨难。

袁得鱼好像也明白,谁都没有力量来阻止这场灾难。难道真的像外界所言,所有行事嚣张的老总最终都无法安身立命?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袁得鱼低下了头,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湿的。他抬起头,天空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林肯车载着他来到巨鹿路别墅前面,司机下车对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袁得鱼摇摇手,知道没有必要了。

他收拾完别墅里的东西,摸了摸上衣口袋,那份交割单还在,他就放心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别墅,自己今后与这幢别墅无缘了,不过他也从来没在乎过。

  


  

第二章 重回上海滩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老子,《道德经》

1998年入秋的一天,袁得鱼与往常一样,平躺在海滩上,嘴里还衔着一棵三叶草。风不停地吹过,袭来一阵阵惬意的凉。

这年,袁得鱼正好20岁,生得高大魁梧,英气逼人。他脸形瘦削,遮住双眼的柔顺短发不时被风吹起。不过,他还没长智齿,嘴唇上的毛还软绵绵的。

他赤裸着上身,常年在海边生活,他的肤色已经出落成小麦色,肌肉看上去优美强健。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嘴角微微上扬,始终保持着不羁的微笑,表情古灵精怪,散发出一股与年龄不相符的野性。

这个小渔村的人都知道,这个男孩来自上海那个繁华的大都市,但他却觉得自己与这个小渔村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这天傍晚,他惊讶地看到水平面上方的天空现出奇异的红光,通亮。突然,黑云密布的天际处裂开一条血红的口子,水面上腾起一层层雾霭,远远望去犹如置身于侏罗纪公园。骤然间,雨水不由分说地掉下来,与暗沉的红光交织在一起。

此时此刻的袁得鱼,绝对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

就算在那一年,他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南方遭遇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洪灾;中央开始实施“国退民进”战略;资本航母“德隆系”在蓬勃发展的同时也在酝酿危机;有个叫做索罗斯的金融投机天才掀起的东南亚最惨痛的金融危机的余波还在进一步蔓延……

袁得鱼趁着天空披上深紫色的幕布之前,从沙滩上一跃而起,飞快地往灯光星星点点的村落跑去。

那个晚上,路上的人都看见了一个男孩的矫健身影,泥水在他脚下飞溅而起。男孩的速度奇快,人们还没看清他的脸,他就“嗖”地一闪而过,飞快地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袁得鱼气喘吁吁地跑到一间两层的草屋前,甩了甩湿透的头发,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就在他刚要进屋时,依稀看见门的一侧闪过一团火红的颜色,一下子从背后温暖地抱住了他。

“乔安?”他闭着眼睛问道,一下子握住这个女孩温热潮湿的手。

“得鱼,听说,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女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哭腔。

袁得鱼转过身,看到了一张楚楚动人的脸。女孩的头发也淋湿了,刘海贴在冰凉的前额上。他轻叹了一口气,一把将女孩拉到屋檐下,两人安静地并排靠在墙上。

“不要走,好吗?”女孩牵着他的手说。袁得鱼心里动了一下。

“你说句话好吗?”女孩央求着说。

袁得鱼不安地望着乔安,问道:“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了?你不怕我姑妈发现你吗?”

“我不怕。”女孩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说,“袁得鱼,我,喜欢你。”

袁得鱼紧紧地把女孩抱在胸口。女孩的身体很小,却热得发烫,仿佛在燃烧。

袁得鱼不知道,他要去上海的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

不过,似乎村里很多人倒是很希望他走,这两天他在路上,总是会撞到不少同乡,他们会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上海好啊,有发展前途啊。”

“那是。”袁得鱼也回应得不依不饶。

自从搬到了姑妈家的“鸽子笼”后,袁得鱼的生活轨迹有了颠覆性的改变。

他后来了解到,巨鹿路的别墅在海元证券资产重组的过程中,被作为公司资产送到银行质押了。而袁得鱼自己,也从贵族学校,转校到了一所普通的公立学校。

一开始,袁得鱼的姑妈还能得到父亲的一些朋友的资助,后来门庭逐渐冷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袁得鱼彻底地远离了原先优渥的生活。

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也早就习惯于这样天上地下的生活了,就好像小时候与父亲在锦江乐园坐的过山车,看过最高处的风景,停留片刻,便又急转而下。

他住在姑妈家,其乐融融,像以往一样,与表妹嘻嘻哈哈。但是,他也觉得自己哪里与以前不一样了—他对学校的兴趣不大了,他甚至觉得,同龄人的头脑大多还没有开化。

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偷偷跑到镇上与一群陌生人赌博,或是省下一些钱去买股票—当然是偷偷地买。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得到片刻喘息。

18岁高中毕业后,袁得鱼就开始游手好闲,把调皮捣蛋发挥到了极致。

有一阵,村子里的猫都不见了。

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星期天,村民们看到村里的大树上挂满了惊慌失措的猫。而袁得鱼在树底下大笑着,手里还拿着长长的竹竿。村民们这才明白,原来是袁得鱼将它们抓了起来,然后一个个抛到了树干上。

还有一次,村民们打开收音机收听广播,结果听到的却是袁得鱼的声音,原来他用电线绕成磁场做了一个波段—“各位乡亲,你们好,现在是魂飞魄散时间,由你们的魔鬼播音员,袁得鱼,奉献上最鬼哭狼嚎的节目。”

袁得鱼做这些似乎只是为了让自己玩得尽兴。但每次总是有很多姑娘饶有趣味、崇拜地看着他,其中就包括乔安,他的高中同学。

此时此刻,他在柔情似水的乔安面前,一句残忍的话也说不出来。

“找到妹妹我就回来。”袁得鱼只能说道。

袁得鱼去上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去找妹妹—苏秒。

尽管他与乔安的关系若即若离,但在看苏秒的时候,脸上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色眯眯的神情。为此,他没有挨姑妈的拖鞋揍。

在袁得鱼高中毕业游手好闲一年之后,姑妈开了一家餐馆,他也有了一份极其适合他的工作—送外卖。他做得也很轻松,因为他总是能在比别人短得多的时间内送完外卖。

苏秒并不在意袁得鱼对她的关注,毕竟她在中学时就是学校内外闻名的不良少女了。以至于她在家里的时候,总时不时问袁得鱼,自己穿吊带袜性感还是网眼袜性感。

趁袁得鱼不注意的时候,苏秒也会趁机捏一下他的屁股。每每袁得鱼要动真格的时候,苏秒则得意扬扬地提醒他:“不要忘了,你可是我的表哥。”

袁得鱼每次看到苏秒坐上别的男人的摩托车,绝尘而去时,内心总是充满无限伤感。

袁得鱼预感,苏秒迟早有一天会离开自己。果然,有一天,表妹被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接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一天,姑妈看到了上海《新民晚报》上登出的一幅“探究夜总会”的新闻照片,背景有个跳钢管舞的女子与苏秒长得有几分相像。

于是,袁得鱼被勒令去寻找表妹。尽管任务艰巨,而且所带盘缠不多,仅有1 000元钱,但姑妈放出了狠话:“找不到苏秒就不要回来。”袁得鱼只好答应。他曾幻想过这是一场阴谋。或许,表妹早就回去了,而他只能留在上海流浪。不过,鉴于自己从16岁起就一直住在姑妈家白吃白喝,这种险硬着头皮也得冒。

他去上海仿佛还有另一股狂野的冲动,他甚至想留在上海,去寻找这么多年来,他内心深藏的问题的答案。

“得鱼,晚上你有时间吗,能不能陪陪我……”乔安低着头,有些羞涩地说。

袁得鱼不由激动起来,但头脑里第一个反应是欲擒故纵,他坏笑了一下:“不行,万一我不回来了,谁对你负责?”

乔安愣了一下,她本想用美人计拴住他,但是袁得鱼这么一说,既推卸了责任,又明显表示他不会感情用事。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袁得鱼的对手:“唉,好吧,来日再见。”说完便转身走进雨中。

袁得鱼怔怔地看着瘦弱的乔安在迷茫的雨雾中渐渐消失,他耸耸肩,也并不觉得有太多惋惜。

  


  

袁得鱼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他没想到从海门到上海的人竟然有那么多,自己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最终只买到一张站票。

火车的发车时间是中午12点20分。袁得鱼当然不会亏待自己,很早就在车站买了两个鸡腿。

可能是周末的关系,站台已经人头攒动。上车时,他几乎是被一拨人抬上去的,然后又被人流推到了一个靠近车厢中间的位置,才勉强站稳。

“呜—”随着火车鸣笛,火车车轮打着清脆的节奏,启动起来。

一想到要回上海,袁得鱼心情大悦,掏出鸡腿一顿狂啃。他嚼鸡腿的劲头,引起了对面一个年轻人的注意。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一上火车,就与一个将来在很长一段时间跟他关系最为复杂的人相逢。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与袁得鱼差不多年纪,但没有袁得鱼那种野味儿,生得有几分白净。不过,少年的眉宇之间也存有一种不甘示弱的发自心底深处的满满自信。

“兄弟,你看起来好像有些面熟,你也去上海?”年轻人问道。

“哈,老兄,说看我面熟的人多着呢,谁让你们都认识金城武呢?”袁得鱼啃鸡腿啃了一半,才看清了对方,顿时停下来,“你,不会是唐煜吧?”

“啊,袁得鱼!”唐煜欣喜地砸了一下袁得鱼的胸脯,“天,才几年不见,你怎么长得这么帅了!对了,你不是在上海吗?怎么会在这里?”

“对啊,你不是在美国吗?”袁得鱼觉得很神奇。他早就听说唐煜中学就留学海外,在那天的葬礼上,与唐子风一起来的,只有唐焕与唐烨。

两人无比兴奋,尽管已经多年不见,但依旧感觉很熟悉,就算不言不语,也还是有很多默契。

袁得鱼记得,在北京那会儿,大人们围坐在一起讨论正经事,他们几个小孩子就在一旁嬉戏打闹,这也几乎成了袁得鱼童年最快乐的记忆。

唐子风有三个儿子,老大唐焕、老二唐烨、老三唐煜。每个孩子名字的字里都有个火,因为算命先生说,唐家遇火则旺。

袁得鱼比老三唐煜小三岁,在他们中间与唐煜年龄最接近。因为父辈是世交的关系,袁得鱼也很早就习惯叫他们大哥、二哥、三哥,兄弟间情同手足。

唐焕小学起就明显比同龄人长得高大,但是读书一直不是很好,喜欢打架,虽然经常挨骂,但是在外总是呼朋唤友。袁得鱼记得,他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听到有人在门外叫他。

唐烨言语不多,喜爱读书,模样也长得十分斯文,鼻梁高挺,手指修长,给人感觉阴柔的气质多一些。唐烨喜欢弹钢琴,经常在家中练琴。如果有客人过来做客,唐烨有时也会助兴般弹上几曲。

袁得鱼与老三唐煜最为投缘。他记得自己刚到大院时,就有一个看起来很机灵的小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叫唐煜,你喜欢下棋吗?”

唐煜虽然小,但鬼主意很多,动辄钓龙虾、抓金龟子,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袁得鱼很快就发现,他与唐煜两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在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他们都会报名参加长跑,两人会同时抢跑道。而如果袁得鱼暗恋上了哪个小姑娘,不多时日以后,他也会发现唐煜同样早就对那个小姑娘垂涎三尺了。

袁得鱼最开心的,莫过于大家一起看电视。袁得鱼清晰地记得,他与大家伙儿一起搬个小凳子,坐在大院里看周润发版的《上海滩》的情景。

电视开始时,他们还会一齐跟着唱:“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有一次,几个人想搞点角色扮演,但缺少女主角,袁得鱼就叫上了正在自己家过暑假的表妹苏秒。

苏秒是个典型的江南妹子,长得一番人杰地灵的秀美模样。不过,那个时候,苏秒就很能打扮,经常偷唐妈妈的指甲油涂在自己手指甲上。

有次她头上插了朵花,打扮成冯程程的样子,故作娇媚地瞟来一眼,问:“我是不是风华绝代?”把他们逗得心花怒放。

后来,袁得鱼一家离开了北京。袁得鱼还记得,在火车站分手时,他们兄弟几个哭作一团。毕竟那段时间,他们每天在北京一个大院里一起没心没肺地玩,早就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唐家三兄弟还送给袁得鱼一根链子,上面挂了一块银色的美军身份牌,牌子上刻着四个人的名字,搞得像兄弟连。袁得鱼则拿出了珍藏的金色弹珠,这是他跟别人打弹珠时赢的。

“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兄弟。”他们拉钩约好来日再相见。

他趴在火车的窗口,向他们用力挥手的时候,依稀看到,三个男孩眼里都闪着泪光。

没想到,若干年之后,自己竟然与唐煜在火车上重逢了。

“我上个星期提前毕业回国了。一到家,爸爸就让我去深圳跟几个同事去做新股发行,是我们公司承销的。昨天是上市第一天,价格还不错。”唐煜开心地说。

袁得鱼心想,昨天在深市发行最热的新股当属万隆农业了,原来是泰达证券做的,一看就是大手笔。他知道,泰达证券这几年,经纪业务越做越大,投行业务也风生水起。

“怎么没见到你同事啊?”袁得鱼看了一下,四周的人看起来跟唐煜都不是一个气场。

“他们还在做收尾工作,请一些大客户吃饭。老爸说,今天晚上找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想到,深圳到上海的机票,那么紧张,我就坐火车回来了。”

“可能是几个大客户买断了吧。”袁得鱼想了想说。

“小子,我昨天听一个大客户也这么说。原来你是圈内人呢,现在在哪个金融机构?”

“我干吗非得在金融机构才知道这些啊?我现在是送外卖的,厉害吧?搞物流了。”

唐煜大笑起来:“敢情还是你最厉害!”

袁得鱼仔细地打量了唐煜一番—如今的唐煜,西装革履,头发也是被发蜡伺候得纹丝不乱,脸庞清秀,长相不俗。

而袁得鱼穿着从地摊上淘来的条纹衬衫,牛仔裤也是松松垮垮,裤腿上有两个明显不是装饰的洞,裤子屁股那里也被磨薄了,屁股蛋子仿佛随时都会喷涌而出。

不过,袁得鱼感到万分好奇的是,唐煜难道不知道袁家的变故吗?居然还问他怎么不是在上海。看着唐煜一脸热情的样子,也像是完全不知道当年“5•29”事件中泰达证券与海元证券的恩怨纠葛到了哪般田地。

唐煜饶有兴致地与他交流最新业务心得,袁得鱼觉得好笑,这些对他来说,完全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不回来不知道,一回来吓一跳。你知道目前中国证券市场有多少门派吗?我最近才知道。一派来自海南,是很厉害的游资,以海南证券为发源地,他们声势凌厉,行动敏捷,就像少林派;还有一派来自云南,他们那里有个很大的地下钱庄,很多重组、交易都在那里密谈,就像峨嵋派;还有一派来自浙江,这部分资金来无影去无踪,就像昆仑派;另有一处是北方的,北方人砸钱生猛,以政策见长,堪称名门正教,就像武当;还有就是上海,以三大券商为首,以国库券积累原始资金,上海本地股发迹,但发展更接近华山派……”

“你呢?难道是北京的名门正派……”袁得鱼揶揄道。

唐煜自顾自地说道:“得鱼,我曾做过一个统计,绝大部分股票要实现50%的涨幅至少需要等待一年,而下跌50%,10天时间都用不了。这也就意味着,输面与赢面对很多人而言,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等的事。但是我发现,对于一些特殊的大户而言,他们的机会正好相反,实现50%涨幅,只需要等待10天,而逃顶①对他们来说,从容得好比要把时间拉长至一年。”

“你说的是我吗?”袁得鱼哈哈一笑。

“别开玩笑了,我说的是那些大户室的高手。”唐煜稍微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我嘛,打算向这些高手们好好学习。”

“不用向别人学习啦,你爸爸就有得你学了。”袁得鱼有点酸酸地说。他知道,唐子风这几年,除了在公司业务上突飞猛进之外,暗势力也越来越强大。

“也对。话说回来,我还没见老爸几面呢。”唐煜仿佛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我在美国的时候,听说了你爸爸过世的消息,真的很抱歉,没能参加你爸爸的葬礼。我爸爸还一直对我们说,要好好帮助你。”

袁得鱼心想,唐子风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原来这小子对“5•29”并非一无所知,难道就不知道他爸爸在“5•29”中做了什么恶劣之事?

“我后来就到姑妈家去了。今天,也算是头一次回上海。”袁得鱼说道。

“原来这样,那你工作找好了吗?”唐煜问道。

袁得鱼摇摇头:“我这次回来,是帮我姑妈办个事,还没想过工作的事。”

“既然你来了,就不要回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在上海的工作,就包给我好啦。”唐煜十分热情,拍着胸脯担保道。

袁得鱼很喜欢唐煜这个样子:“小子很爽快嘛,小时候没跟你白折腾。”

“老弟,其实我也是有点私心的。当年人人都说你有炒股天赋,可你倒好,刚才居然跟我说你在送外卖,这也太对不起我这个对手了。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可是最投缘的,我现在从证券市场最先进的国家学了真功夫,还担心回来之后,国内无人能出我右呢,正想培养个对手,也可以练练手,不然多寂寞啊。”唐煜有些靠谱地说,“我想,以你的潜力,应该可以让我们泰达证券更加强大。我到时候问问,给你找个适合你的职务。”

袁得鱼觉得唐煜的老毛病还是没改,依旧习惯性自我感觉良好,他以为自己是古龙小说里的武林高手吗?

唐煜继续兴奋地说道:“我去曼哈顿金融公司实习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帝国大厦顶楼,俯瞰整条华尔街,想象这里最初的模样—一条简单的小路,很多建筑都只是两层高的小楼房,如今却发展到这般繁华。华尔街的东段一直延伸到东河,可以看到伊利运河。正是在19世纪早期伊利运河的修建,才让纽约一下子奠定了航运枢纽的地位,也一下子成为美国经济中心,他们说它是‘舔食美国商业和金融蛋糕上奶油的舌头’。我正看得发呆的时候,跑过来两个年轻人,他们热情地说:‘我们一起去交易吧。’当时我就想到了你,我想,如果你在美国就好了,我也会拍着你的肩膀说:‘我们一起去交易吧!’”

袁得鱼听父亲说起的华尔街与唐煜描绘的华尔街迥然不同,父亲说,无数华尔街投机者在这个舞台上一夜之间暴富,随之而来的是倾家荡产的劫难,他们不断在天堂与地狱之间轮回。但袁得鱼还是故作老成,拍了一下唐煜的肩膀:“嗯,兄弟,我们一起去交易吧!”

唐煜哈哈大笑:“你看我们两兄弟多有缘分,下了火车,你必须得跟我喝酒去!”

盛情难却,袁得鱼点点头。

唐煜忽然眼睛一亮,仿佛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得鱼,你说你住在你姑妈家对吧?那个苏秒妹妹怎样了?是不是更美了?”

袁得鱼仿佛早就猜到他会这么问:“唉,我这次来上海,其实就是过来找苏秒的,她离家出走了。”

“哦,那你怎么知道,她来上海了?”唐煜不解地问。

“你看这个。”袁得鱼只得掏出《新民晚报》。

唐煜盯着照片看了很久,袁得鱼以为唐煜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期盼着他能给自己提供些线索。

没想到唐煜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苏秒这个妹子,果然更美了。”

  


  

在长寿路武宁路交叉路口,有一栋像榴莲的金灿灿的建筑—密密麻麻的刺中间,浮现出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花天酒地。

一进门,便会有长相不俗穿着性感的男女,将宾客引入门内。走廊上,也是一派霓虹闪烁,地上铺的是感应大理石,脚一踩在上面,就会闪出暧昧的红光。

走廊两边便是诸多女子的黑白大照片,她们搔首弄姿,摆着各种撩拨人心的性感姿势。走廊尽头更是一派花团锦簇,一棵巨大的彩色缎子树上系满了彩缎,每根缎子上,还附着一枝鲜花。宾客随意在花丛中挑出自己想要的女孩的号码,就可以立刻揽上自己想要的女孩。

那时候,上海这种大型夜店也叫夜总会,里面的服务人员,常被人叫做公关小姐,后来就简称小姐。

建筑的底楼是个大型舞池与酒吧,边上都是卡座,这个中庭的圆形建筑让每一层楼的人都可以看见下面的风景,楼上的二三层分布有很多KTV包厢。最高层相对安静些,是一对一的按摩房。

很少有人想得到,这样一个知名的声色犬马的场所,居然是由一个不足30岁的年轻人在掌管,而这个年轻人,便是唐子风的大儿子唐焕。

成年后的唐焕身形高大,颇为壮实。他的眉毛粗粗的,透出几分凶狠,还留着一撮山羊胡,头发有点长,打扮得有几分时尚。

唐焕对朋友始终笑嘻嘻的,倒是很有亲和力。但一旦冷下来,就目露凶光,与平时谈笑风生的模样完全判若两人。

唐焕在唐家兄弟中,出道最久。他小时候读书不好,早早就辍学了。

有一阵子上海流行滑旱冰,他也很着迷,一天到晚泡在上海最大的溜冰场里。有一次,他正在场子里练习倒溜,看到一个人捂着肚子从门外面匆匆进来,然后故作镇定地坐在吧台上,招呼唐焕过去。

唐焕疑惑着走近,坐在了他的对面。他看到对方的小腹在渗血。唐焕故意装作没看到,仍然与他谈笑风生。

过了没多久,这个人长出了一口气。

原来,就在他们的不远处,走进来两个拿着凶器的人,他们不能确定坐在唐焕对面的男子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如果唐焕大惊失色,或是询问起来,他们就会走过来。但他们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目标,很快就走了。

那个被追杀的人是秦笑的手下,而秦笑,正好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发现,这个年轻人处变不惊,有种与生俱来的江湖气,他相信,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这个年轻人都能行事仗义冷静。

当然,要跟着秦笑混,这些还远远不够。

秦笑在业务拓展初期,培养了一批打手。最初,秦笑涉及的娱乐业主要包括保龄球、溜冰场、赛车行,还有当时正在兴建的大型夜店。

商业竞争中,雇用打手乃兵家常事。娱乐业又是门槛比较低的行业,只要同一区域有门店与秦笑竞争,就一定会被砸店。

一次,有个人自恃练过拳击,不肯将他在某繁华地段的保龄球馆撤出,结果被秦笑的手下打得面目全非,但仍口口声声说要找人报仇,口气强硬。后来便被秦笑的手下带到了一个空旷的仓库,交给秦笑处置。

那阵子,唐焕才刚刚跟随秦笑不久,主要帮他做一些杂事,诸如打打电话、找找资料之类,他当年也不过二十出头,这种血肉模糊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到。

秦笑问唐焕该怎么办。

唐焕咽了一下口水,说了四个字:“赶尽杀绝。”

秦笑满意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打手们就当着秦笑的面,将这个人活活打死了。就在他们要按常规焚烧尸体时,秦笑看了唐焕一眼,拍了两下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声:“慢!”

打手们停了下来。

这时,秦笑在唐焕耳边吩咐了几句,并递给他一把剪刀。

唐焕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难言的崩溃,但他还是径直走到了那个人面前,当着众人的面,剖开了那人的肚子……

这种场景让唐焕的胃部一阵绞痛,强烈的恶心感瞬间袭来。他一边呕吐,一边跪在地上,失态地哭着,叫着……

秦笑走上前,摸了摸唐焕的头,说:“过后就好了。”接着大笑了几声,就扬长而去。

唐焕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回去之后,一直高烧不止,梦中还在哭叫,大病了一场。等他醒来之后,就好像从鬼门关爬出来的一样,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变了,总之就好像死过一次,什么都不怕了。

用秦笑的说法,就是出师了。他说,人成熟的过程就是学会沉着应对禁忌的过程。成熟应对的方式有三,一是长驱直入,二是绕道而行,三是退避三舍。不管是什么方式,判断是否成熟的唯一标准,就是看能否获得内心的平静。

唐焕后来才知道,他那天做的还不是最后一步。接下来,打手们把尸体丢到了后院的太阳底下,暴晒了一番,到后来,尸体的脑袋已经不成形了。就算警察发现了尸体,也无法辨认死者的脸。唐焕不知道这么损的招秦笑是怎么想出来的。

尽管唐焕以为自己当时已经吐得不成人样,但还是给在场的打手们留下了冷静、镇定的印象。

唐焕也发现,自从做过这件在他眼中算是极度残忍的事情,他之后做任何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心狠手辣,好像胃口打开之后,就扩张了自己的极限一样。

唐焕很快在秦笑的圈子里平步青云。

秦笑在资本市场的一番能耐,倒是唐焕完全没有想到的。

秦笑长相虽然不敢恭维,但霸气十足,在女人眼里堪称风流倜傥。

有人透露,秦笑与朋友喝酒赌博,只要往那里一坐,过来的女人总是会忍不住往他身上瞟,经常有女人说第一次见到秦笑就有心跳的感觉。

秦笑有一次跟那些女人开玩笑说,你们眼力不错,你们心跳就是因为你们发现我身上有赚亿万元的潜力。结果话没说多久,他就登上了中国首富的宝座。

秦笑自己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叫贾琳,对他的花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说秦笑对这个女人算是“一帖药”①,他也喜欢在家被管的感觉。

然而在“5•29”事件后,秦笑因涉嫌操纵股价而锒铛入狱。

秦笑的一些资产如花天酒地,也顺其自然地交由得意门生唐焕掌管。这个掌管,并不是职业经理人的意思,而是直接入伙,目前,唐焕单是在花天酒地里的股份,就有27%。

唐焕接管之后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看到的,或是说公众眼中的秦笑资产,仅仅只是冰山一角,往下追索,深不可测。

唐焕为了将事业发扬光大,张弛有度地心狠手辣,迅速成为上海滩出名的黑帮老大。江湖人称,唐焕是“最危险的男人”。

在江湖上,还有一个故事广为流传—当年有个外乡过来的朋友邀请唐焕吃饭。朋友想,唐焕顶多带个女人或两个下属过来,于是定了个五人位。没想,唐焕出现时,一群兄弟在他身后整齐排开,加起来大概有十来号人,走起路来也是浩浩荡荡。朋友不由大惊,迅速讨好般地加了个大圆桌。

他的“危险”,在于他的不动声色,初识他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健谈有趣的人,因为唐焕爱讲笑话。

他会说,公关公关,就是“把公的关起来,母的放出来”。

这个晚上,唐焕与往常一样,与一群朋友说笑话:“我那次去武汉,一下飞机就上了一辆插头(上海话,出租车之意),我对司机说,我要去天上人间。没想到对方说,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这里没有。我想,哟,看来这个司机还是懂行的。于是我又说,那就去金碧辉煌吧。没想到对方说,不好意思,这个也没有。我这下没办法了,只好使出撒手锏了,我说,兄弟,那就带我去花天酒地。果然,这位兄弟马上就点点头说,马上走。我发现,我去任何一个城市,只要报出这四个字,就是通杀。花天酒地,就是所向披靡……”

“说了半天,还是在给你的花天酒地做广告。”一群人都笑起来,“喝酒喝酒。”

“好。”唐焕快速拿出24个小马赛克杯,娴熟地摆成了方阵,只见酒瓶在杯子上方来回游弋,个个蜻蜓点水。

唐焕把酒瓶收起来时,众人都惊呆了,每个酒杯里的威士忌都不多不少刚好斟满。

做酒店老板,唐焕可以说是得心应手,尽管这原本可能不是唐焕的本意。

他也不知道以自己的家境,怎么会走上黑道这条路的,但是他进入圈子之后,反倒如鱼得水。夜总会是暴利行业,凡是暴利行业,若非国家垄断,都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买卖。

他同时还在经营一些地下钱庄和地下赌场。他很快就发现,地下钱庄、赌场与夜总会,基本都是一路人马,其间有太多不可言传的关联。道上混,待人处世尤为重要,要粗中有细,粗就是讲义气、上路,归根结底就是大气,久而久之,自然得道多助;细就是周密,想他人所想,甚至比他人想得更体贴周到。而这些,仿佛是唐焕与生俱来的。

唐焕的心思并不全在店上。每次遇到重要的客人,他还是要打个招呼,上去摸清底细。从某种意义上说,夜总会也成为唐家的一个重要的交际中心,这里充满了与资本市场密切相关的种种信息。

就算不是消息集散中心,唐焕也已经自由发展出了一条盘根错节的产业链。从最下游说起,很多出租车司机会直接将客人拉到这里,甚至是一些原本想去其他夜总会的客人,司机也会说,上海最好玩的地方是花天酒地。因为这里有最高的返佣。从上游而言,这里很多小姐同时也是很多权贵人士的二奶,她们会故意带他们去各种奢侈品多的地方消费,诸如豪华酒店,甚至是南昌路上的潮牌店,每到一个地方消费,它们都会返回扣给花天酒地。

很多行业暗语也从花天酒地流散到各处,诸如1块钱就是100块,一般地方一个晚上消费8块钱已经算是大户,但在花天酒地,以一个板砖起加,一个板砖就是1000元,上不封顶。据说,板砖还是唐焕自己发明的,因为他曾到过澳门一个很有名的红灯区,看到妓女站在街头,前面摆着几块板砖,嫖客会试探性地推倒一两块,进行讨价还价。

久而久之,花天酒地又扩展出一个天庭。那里是真正的VIP区,不仅汇集了各路政要,电影、体育明星也随处可见,相互抬升人气,花天酒地在上海的名声越发扶摇直上。

对唐子风而言,他早先完全没有想到唐焕会这么成气候。原本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个大儿子的前途,毕竟他那么早就辍学,只是个闲散的社会小流氓。

然而现在,唐焕的人脉与资源也帮唐子风的事业积攒了很多人气。唐子风逢人就说,自己这几年生意之所以发展得那么快,至少一半归功于自己的大儿子。

每到周末,花天酒地都会搞一个主题性的Super Model(超级模特)评选,类似于一场小型的选美比赛,选手都是非工作人员。唐焕做这个事情主要有两个用意,一方面是将优秀者纳入小姐资源,另一方面,也是增加周末人气。

这个周末也不例外,三个超级模特穿着比基尼泳装闪亮登场。

唐焕正好坐在楼上一个透视包厢里,一边关注着比赛的动静,一边请一些朋友“溜冰”,就是吸食一些冰毒,然后进行集体狂欢。

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就乐了,是自己的弟弟—唐煜。

“哥,你知道上海有哪几家比较大的夜店吗?”唐煜问道。

“夜店,数我们的最大了。”

“好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对了,你还记得袁得鱼吗?他现在就在我身边……”唐煜有些兴奋地说。

“哟,这小子!”唐焕狡黠地笑了一下,心想,不知这小子回来做什么,“很久没见到他了,你带他一起过来玩玩吧。”唐焕冠冕堂皇地说完,挂了电话。

“得鱼,我们先去唐焕那里吧,没想到吧,现在他在经营全上海最有名的夜总会—花天酒地,就在长寿路上……”唐煜邀请道。

袁得鱼后来才听出唐煜是在给唐焕打电话,自觉不妙,心想,得找个理由先避开。

“你过去吧,我还是先到百乐门找找。”袁得鱼推辞说。他记得小时候有谁跟他提过这么一个声色场所。

“那这样,我先过去,你晚些时候来花天酒地我们一起喝酒。我想我哥还不至于把苏秒招过去,其他地方找到苏秒的可能性肯定更大。到时候你打我这上面的电话。”唐煜掏出一张名片给了袁得鱼,“一定过来,我们要好好叙叙旧呢。”

袁得鱼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

唐焕挂了电话,安顿好客人后,迅速走到了底楼的主赛场。

长寿路距离火车站不远,果然没过多大会儿,唐煜就出现在走廊入口。

唐焕看到弟弟的身影后,向他挥了挥手。

唐焕拍了一下老弟的肩膀,邀请他到前排入座,他猜想,这个超级模特的评选,应该差不多符合这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弟弟的口味。

这是唐煜第一次到这里,他好奇地打量着场子周围:“哥,这里不错啊,绝对不比拉斯韦加斯逊色。”

虽然唐煜好女人这口,但并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所。在美国上高中时,他曾虚报年龄,与同学混进酒吧一起去看脱衣舞。当他看到那些女人赤裸裸地在钢管上表演时,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算不上真正的诱惑。

但看到哥哥一番热情的样子,唐煜也自觉盛情难却,在哥哥身边坐了下来。

很快,唐煜被其中一名气质超凡的女子吸引住了。唐焕在一旁看着唐煜一脸专注的样子,忍不住偷笑,心想,你小子不知道在美国都干什么了,一副还没开化的样子。不过,当唐焕的目光转向T台的时候,也被其中一名女子的光芒闪耀到了。这些年来,唐焕也算是阅女无数,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一个平常的女子。

  


  

风尘仆仆的袁得鱼好不容易从上海火车站一路摸索至静安寺的百乐门。

他抬头看了百乐门一眼,发现这个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百乐门已经不再有如老上海30年代那般的辉煌。

袁得鱼偷偷溜进场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苏秒。

这时候,一个中年门卫看到在里面瞎转、还背着大包、一副外来民工样子的袁得鱼,粗鲁地叫道:“小赤佬,侬西侧来。”(上海话,意即小家伙你死出来。)

袁得鱼点点头,觉得只有这句上海话还有点那个味道,但不管怎么说,百乐门已不再是过去的那个百乐门了。

袁得鱼歪了一下脑袋,想了想,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递给门卫,指着照片问道:“你有没有见到过这个姑娘?”

门卫盯着袁得鱼看了老半天,心领神会一般地点点头,说:“你跟我来。”

袁得鱼很是欣喜,心想,此行倒是顺利,说不定马上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没想到门卫从楼下一个纸箱里掏出几张碟,问道:“买吗?新出来的VCD,很刺激的,你想看什么都有。”

袁得鱼差点晕了过去,说:“不瞒你说,中间的这个女孩是我的妹妹,我是来找她回家的。”

门卫不好意思地笑笑:“哦,原来这样。”他又说等等,从一楼门卫室掏出一副老花眼镜,仔细端详了报纸半天,说:“这个小姑娘,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找错地方了,这里可不是长寿路。”

“百乐门不是最有名的……”袁得鱼想起来,他最早是听弄堂里的老邻居提到百乐门的。

“都是旧上海时期的事了。”门卫还算有点见识,“长寿路上要数花天酒地最有名,你可以去那里问问看。”

袁得鱼谢过门卫后赶紧出发。看来上海的门卫还不错,乍一看凶神恶煞,其实蛮热情的。不过这样一来他的方向也成了长寿路,很快又要与唐煜碰头了。

袁得鱼穿过华山路和愚园路路口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单车飞驰而来。尽管袁得鱼眼明手快,但还是被撞了个正着。

他摸着腿,一瘸一瘸地走到路沿坐下,卷起裤管,只见一道鲜红的血流了下来。他仔细看了一下,发现小腿处有一道拇指大小的切口,血正是从那里流出来的。

“哎呀呀,这么严重!”一个女孩子充满关切的声音传来。

袁得鱼抬起头,这才注意到,单车的主人一直在自己身边。这个女孩子20岁上下年纪,皮肤白皙,头上束着一个红色的大头箍,一双大眼睛很认真地看着伤口。她虽然身材高挑,但有几分瘦弱,看起来很温柔的样子。

袁得鱼一看到这个小姑娘一下子就萌生出欺负欺负她的念头,立即厉声道:“你这个小姑娘,看着挺善良的,怎么那么杀人不眨眼!”

“啊,杀人?你在说什么啊?”女孩明显被吓到了,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看,人家杀人不见血,你的功力怎么那么差,都见血了。”袁得鱼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管怎样,你必须得为我的下半身负责。”

“啊,没那么严重吧?我怎么负责啊?”女孩子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你说我的下半身有什么?”袁得鱼一阵坏笑。

“啊?你说的是这条腿吧。要不我给你买块邦迪创可贴?”

“你以为你说去买邦迪,我就相信你了啊?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临阵脱逃?”袁得鱼更显得凶神恶煞。

“那我留这个车子在这里好不好?药店就在马路对面,我马上就过来。”说着,女孩就飞快地跑到了马路对面。

袁得鱼转身看了看,那里果然有个药房。他看到车钥匙还插在锁口上,心里想,这个女孩人倒是不错,也不怕他把单车骑走。正想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自己好像一直也不是什么好人。他一脚跨到车上,用力蹬了起来。尽管小腿有点肿痛,但幸好伤口不是很大,这种擦伤,对袁得鱼而言,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伤。

女孩买好药,正站在马路对面等红灯,突然看到袁得鱼猛地跨上车,蹬起脚踏板,马上大叫起来:“你个死鬼,快等等我!有人偷车……”她细弱的声音很快就被稀释在车水马龙的噪音中。女孩索性甩开脚丫子追赶起来。

袁得鱼很久没有在城市里骑车了,他一边骑一边看路边的风景,觉得很是开心,不由吹起了口哨。

仿佛已经骑了很久,他想,或许可以就这样一路骑到长寿路的花天酒地去。正当他停下来打算问路时,没想到一转头脑袋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袁得鱼看到那个戴红色头箍的女孩,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单车后座上。他大惊道:“你,是什么时候坐上来的?”

“就在你很得意那会儿。你是在夸我身轻如燕吗?”女孩顺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我当年也是学校里的长短跑冠军,不管是50米、100米还是800米,都不在话下。不过,你这个流氓,骑车技术还行,坐在你的车后面,还算稳当,挺舒服的。”

袁得鱼很惊讶,这女孩竟然没有一丝责备他的意思。她是神仙姐姐吗?他更没想到的是,女孩子俯下身来,迅速为他贴上了创可贴。女孩的手指触碰到袁得鱼的时候,他感觉心里有个地方被撩拨得痒痒的。

“好了!”女孩子拍了拍手,心满意足的样子。

袁得鱼低下头,发现女孩用的竟然是卡通邦迪,上面还有几只熊猫头,很是可爱,他装作很生气:“这个,这个让我怎么见人!”

女孩子嫣然一笑,袁得鱼不小心被电了一下,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的样子很美。

“对不起。”袁得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脱口而出这么一句,以前他跟姑妈、表妹吵架的时候,尽管有时候他也知道是他错,但也从来不会说这三个字,毕竟“对错是小,面子事大”。

“没事,做个朋友吧。我叫许诺,允许的许,承诺的诺。”女孩子歪着头看着他,仿佛在她眼里袁得鱼就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我叫袁得鱼,得到的得,一条鱼的鱼。”袁得鱼大大方方地说。

“很有趣的名字,你爸肯定不简单。”许诺点点头。

“对了,你知道长寿路怎么走吗?”袁得鱼问道。

“不是很远,应该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许诺有点紧张地说,“其实我是一个路痴,正巧上周刚去那里买过东西,有一点点印象。”

袁得鱼眼珠一转:“许诺,你喜欢坐在单车后面是吗?”

“对呀。”许诺很开心地点点头。

“你还想试试吗?”袁得鱼小心翼翼地说。

“想呀。”许诺立刻就坐到了车后面,袁得鱼一路向北骑去。

“我明白了,袁得鱼,你怎么那么坏啊!”许诺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一路都在打他的后背,“我还以为你好心带我玩,没想到你是想借我的车去长寿路啊。”

袁得鱼故意晃了两下车把:“再说!我把你甩出去。”

“你下来,我不要你带我了。”许诺受到威胁,很是不高兴。

这时候袁得鱼只是一声不吭,把车骑得飞快,许诺吓得牢牢地抱住袁得鱼的腰。袁得鱼笑了一下,猛地一刹车,许诺整个人都向袁得鱼的后背撞去。袁得鱼似乎玩得很开心,许诺只好使劲扭了一下他的背,以示警告。

许诺觉得很奇怪,自己好像一点都不讨厌这个男生。秋风将袁得鱼的衬衣吹得一鼓一鼓的,许诺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也旋转起来。

这是袁得鱼第一次来长寿路,他记得这里最早出名的是沪西工人文化宫,站街女是文化宫前一道独特的风景。他很快就注意到一座榴莲形状的大楼,上面闪亮着四个大字—“花天酒地”。他笑着说:“找到了,就数它的名字最不闷骚。”

“谢谢你啊。”袁得鱼将车还给许诺,一头冲向花天酒地。

许诺恍然大悟,立马抓住袁得鱼的衬衣:“不准去。”

“为什么?”袁得鱼觉得许诺的反应很奇怪。

“呃……”许诺自己也说不出任何理由,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地方太贵。”

袁得鱼不怀好意地朝她上下扫了两眼:“你是说,有便宜的?”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啦。”许诺哭笑不得。

“我真的有事。今天多谢你了,再见。”袁得鱼对她挥挥手。

“好吧。我每天都在襄阳北路上的菜场,有时间来找我玩啊。”许诺用力地摆摆手。尽管她不知道,袁得鱼是否会在意。

许诺依稀感觉到,这个男生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她也不确定以后是否能再见到他。

  


  

邵小曼走在T形台上,镁光灯打在身上微微发烫,她的嘴角禁不住上扬。她想起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大学辅修艺术课的老师告诉她,模特最重要的是自信。听到这句话时,她当即就不可一世地笑了,心想这还需要修炼吗?女人如果没了自信,那还能叫女人吗?她邵小曼天生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信。

泳装秀的第一关就淘汰了5个人,原本只有10人的舞台上,一下子冷清了不少,但也让剩下的选手愈发光彩夺目了。

邵小曼从一登场便进入了唐煜的视野。看到邵小曼的一刹那,他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耳朵仿佛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他的心脏仿佛被一根线牵引着,而线的另一头就挂在邵小曼的嘴角,她的嘴角只要上扬一下,就会轻轻扯动唐煜的心。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明眸流盼,神姿清发,每一个眼神都摄人心魂,每一次转身,都翩若惊鸿,让人看得沉醉。唐煜第一次明白,原来惊艳也是可以不消停的,他竟一次比一次上瘾。

模特大赛的第二关是自由问答时间,这一轮有两道题,一道有对错答案,一道是自由发挥题。

屏幕上出来了一组广告。唐焕微微一笑,他有些得意,自己掷重金购买的背投机,还可以派上这个用场,感觉有模有样,差不多能赶上电视直播了。

大家都在敛气屏息地看广告—一辆越野车载着四个人前行,大家正欢声笑语间,突然传来巨大的撞击声,原来是发生了车祸,车内的四人危在旦夕,四个灵魂从四具身体向上飘出来,这时前排一个人的灵魂好像被什么东西勒住,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最后一个镜头,这个人的肤色开始鲜活起来,眼睛蓦地睁开来……

主持人问:“这是什么广告?”

场下的人议论纷纷,在场的模特们似乎都很为难,但由于是抢答题,有人碰运气似的回答道:“是车子的广告吧。”

“可能是电影片断,是电影预告片。”

四个人抢答之后,主持人都遗憾地摇摇头。

主持人把目光投向邵小曼,她用平静而甜美的声音说:“是安全带公益广告。”

唐煜一直在等她开口,就是为了听一听她的声音。听完之后,他彻底醉了,这个声音不只是黄莺出谷,更像是一件金属质感的乐器发出的空灵美妙的声音。他想到一个词,气若幽兰,原来好听的声音可以这么轻,这么甜,这么动听,如花香一样有色有味。

这时候,主持人带头鼓掌,台下的人也齐齐鼓起掌来。

深谙女人心思的唐焕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分明是很有把握的回答,偏要等到其他人都说完才说。他这一刻终于明白这个女人哪里不一样了。她很自信,这种自信,是由内而外的,不是受过职业训练的普通女人可以展现出来的。

很多美女在走台步的时候都很自信,但一到回答问题,不自信就不自觉流露出来,这个时候,再美的女人也变得不怎么完美了。就像剥开一只熟蛋,如果晶莹剔透的蛋白上有个很小的裂缝,总归是有点缺憾。

第二个问题是开放式的,问题设计得比较恶俗:“女人什么时候最美?”由选手轮流回答。

选手回答得大同小异,基本都说:“善良的女人最美”、“有知识的女人最美”、“自信的女人最美”、“有道德的女人最美”等等。

轮到邵小曼了,她先是粲然一笑,然后慢慢地说:“我觉得少妇最美。我现在脑海中有这么一幅画面—在有着微微凉风的初夏,一个少妇微微隆起的肚子正孕育着新的生命,她满足地微笑着,阳光洒在她白里透红的脸上,额头上的卷曲头发俏皮而可爱……”

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唐煜同样感到十分惊喜,也跟着拍起手来。

这时候,袁得鱼也溜了进来,他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趁人不注意,踩到了一张椅子上张望。只见台上站立着一个异常美丽的女子,他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他觉得这女孩子笑的样子甜美可人,就像早晨从旷野吹来的一阵清新的风。

袁得鱼打量着这个T形台,他的目光很快就扫到了两根钢管,他回想了下报纸上的那张照片,发现这个地方与照片完全吻合。

他想马上问一下工作人员,有没有看到过他的妹妹苏秒。

此时此刻,他的妹妹苏秒正在化妆室闹情绪。

袁得鱼完全没有想到,唐焕居然收下了他的妹妹。其实也不能怪唐焕,那时苏秒被一个小白脸拐到上海之后,走投无路,才决心投奔唐焕的。她早就听朋友说,唐焕在上海的娱乐场所很有势力。当然,苏秒一开始也没想过做小姐,但唐焕一眼就看出了苏秒的潜质。

通过一系列的洗脑,苏秒与唐焕签订了协议,并马上适应了这种生活。她还凭着自己的悟性,几个月内就以同行望尘莫及的钦点量成为了头牌。

苏秒刚才其实也坐在主赛场上,陪着一个有钱的大老板。但是她很快就发现,所有男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着邵小曼,这让她有些不舒服。她看得出来,这些男人眼睛里不仅流露出一种欲望,更有一种对仙女似的迷恋与信仰。她故意打翻了盘子,希望借此吸引她身边的男人的注意力,但丝毫没有用。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妒忌一个女人,她甚至妒忌得想要杀人。后来她实在忍无可忍,便冲进了化妆室,抽起了烟,一根接着一根,她真的气得肺都快爆掉了。她担心这个女人会被老板马上签下来,而此前她一直是“台柱”—她才是花天酒地坐台费最高的头牌花旦,她才是这个地方的王后。

她在化妆室焦虑地来回踱步,听到外面热闹的嬉笑声,终于还是忍不住打算出去看看。她躲在一个角落里,静观比赛发展。

此时,正好是众评委讨论完毕公布比赛最终结果的环节。

主持人宣布:“从来没有这么一致的投票,恭喜艾玛小姐获得超级模特冠军。请主办方给艾玛小姐颁奖。”

艾玛就是邵小曼参加比赛用的艺名。

唐焕一直在投入地看比赛,听到名字时才回过神,马上配合着掌声走到台上,亲手给邵小曼戴上了皇冠。他近距离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面容娇嫩,嘴巴微翘,娇嗔可爱,几乎无懈可击。他很想把她签下来,这个女人无疑可以成为上海滩最出色的头牌花旦。他寻思着如何把这个女人搞定,是不是要动用到他演艺经纪人的关系。

不过,接下来邵小曼的获奖感言令唐焕大吃了一惊,但他很快又觉得这会让很多男人更爱这个女人。

邵小曼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冠军会是我的。”她又自信地笑了一下。

台下安静了片刻,马上又掌声雷动。

袁得鱼听到之后,觉得很好笑,他没想到邵小曼接下来一句话更好笑—邵小曼随即又说:“谢谢大家,我今天玩得很尽兴。”

比赛结束后,很多人还不甘心散场。

唐焕跟着邵小曼来到后台,说:“你能不能跟我到里面的一个房间,我有事情要和你说。”

站在角落里的苏秒看到唐焕与邵小曼进了底层总经理办公室,她耳朵嗡嗡直响,感觉天崩地裂了一般。

邵小曼听到唐焕说要签她,笑着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你误解了,我来这里纯属觉得好玩,不为名不为利,更不是为了到这里做小姐。”

“你可以做我们的头牌花旦,你只需要陪酒,不用那种出台……”唐焕希望尽可能地说服对方,但惊讶自己在这样的女人面前竟然信心不足,“我会找演艺公司,让你成为明星。这里有名流、有黑道、有权贵……我会介绍很多有身份的人与你认识。”

“不好意思,我没有兴趣。”邵小曼不咸不淡地说,但语气中透出一点理直气壮,“我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上周放假,听说这里很好玩,就报名了。很遗憾,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这里还蛮好玩的。”说罢,邵小曼就扬长而去。

唐焕很少在女人面前碰壁,他嗅出了这女人身上的贵族气。

邵小曼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刚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就有一个女人扑了上来,在她身上又咬又啃。邵小曼一边大叫救命,一边往人多的地方逃去。

两个女人在地板上扭打在了一起。一些男人想上前,但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也有人幸灾乐祸地拍手直呼好看。

人群中的袁得鱼也被吸引了过来,突然眼睛一亮,其中一个女人不就是自己的表妹苏秒吗?他马上冲了上去,将自己的表妹死命扯了出来。苏秒还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显然没有看清拉住她的是袁得鱼。倒是大家都看清了,另外一个竟然是刚才那个冠军得主。

邵小曼有些惊魂未定,但还是伶牙俐齿地骂道:“你这个傻女人,你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吗?”

苏秒还想上前抓对方两下,但一直被袁得鱼揪着辫子,前进不了,这才回过头来,发现是袁得鱼,惊喜地说:“哥,你一定要帮我,我都受欺负了,赶紧替我收拾这女人去。”

“好,老哥这就帮你收拾。”说着,袁得鱼就悍然朝邵小曼走去。

邵小曼不知道这个男孩要做什么,旁边围观的人也打算随时拦住袁得鱼。

不过当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隐约感到一丝不安,有些慌乱,自己的嘴角竟然不由自主地微扬了起来。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依稀感觉到一个足以俘虏她的气息。

男孩身材高大、匀称,小麦色的肌肤看上去极为健康,眼睛如黑宝石般清澈明亮。他双手塞在裤兜里,有些顽皮,像是随时都会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怪东西来。与自己周边衣冠楚楚的潮人型男迥然不同,他只穿了一件条纹平领衬衣,但骨子里透着一股风流倜傥。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却仿佛又有一种孤独感夹杂其中。

“艾玛,你是叫这个名字吧。”袁得鱼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声音厚重动听,“我叫袁得鱼,第一天来上海,目前没工作没目标没女朋友,就是想把妹妹带回家。见到你之后,我发现自己终于有目标了,想问你一个问题,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老哥,你这个变态,你不是要收拾她吗?怎么向她求爱了?真是气死我了!”苏秒气急败坏地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傻瓜,收拾女人的最好方式,就是把她变成自己人。她都是你嫂子了,还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袁得鱼一脸无辜地说。

邵小曼看了袁得鱼一会儿,吐出一句话:“没想到今天晚上越来越好玩了。好吧,我告诉你电话号码。”

很多人兴奋地竖起耳朵。

“我的手机号码恰好是一个数字的12次方,如果你现在就能猜出是什么数字,我就答应做你的女朋友。”邵小曼头扬得很高,满满的高傲。

袁得鱼盯着邵小曼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生出一种征服的欲望。

“哥哥,别理她!”苏秒叫道。

很多人私底下窃窃私语:“唉,简直自讨苦吃!”

“是啊……”

“谁有手机借我一下?”袁得鱼突然大声说。

有人将手机递了过来,只见袁得鱼不假思索地在手机上按了一串数字,这时全场安静下来,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悦耳的手机铃声,邵小曼愣了一下,拿出手机来,果然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袁得鱼耍帅一般晃了晃手中的手机:“这个数字是7,号码是1–3–8–4–1–2–8–7–2–0–1,你家肯定很有钱,全中国12次方的手机号码只有这一个。”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邵小曼原先只是想刁难袁得鱼,她用这个方法已经拒绝过无数男生。

这个号码是她年前过20岁生日的时候,她叔叔送给她的,据说花了50万。她无法想象这个男生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计算出来的,这完全不亚于数学天才高斯对于1加到100计算方法的突破性解答。

“我哥是数字天才。”苏秒得意道,“他初中时就拿下了全国奥林匹克高中组数学冠军,但他没有去读大学,因为他要帮我们家送外卖……”

袁得鱼嬉皮笑脸起来:“我刚才只是戏弄这位妹子一下。走吧,妹妹,我们回家。”

袁得鱼扶起苏秒向花天酒地的大门走去。

这时,苏秒看到袁得鱼的腿在渗血,惊讶地说:“哥,你怎么啦?”

袁得鱼迅速将自己腿上的邦迪扯掉,说:“刚才不小心蹭到了,这点小伤。”

兄妹俩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处,邵小曼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唐煜看到袁得鱼,刚想冲上去,被唐焕一把拉住了。

唐焕有点愠怒地说:“苏秒这棵摇钱树还欠我10万元……哼,我不和袁得鱼计较了。”

“哥,你怎么连苏秒都签?”唐煜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道。

“因为是苏秒,所以我才帮她。你以为她真的可以凭自己的实力做头牌吗?”唐焕一脸看破红尘的样子。

唐煜正想问清楚,突然看到唐焕身后邵小曼的身影,马上跑到邵小曼跟前说:“你好,能认识一下吗?你太美了,在台下都那么光芒四射。”

唐焕也跟过来,向她笑了一下:“邵小姐,这是我弟弟,刚从国外回来,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经济系……”

邵小曼看都没看这两兄弟一眼,披上外衣,匆匆离去了。

“算了,好姑娘多得是。”唐焕拍了拍唐煜的肩膀。

“唉,难得我一见钟情!”唐煜还是有点失落。

  


  

袁得鱼很久没有看到苏秒了,她差不多已经离家出走了8个多月。

袁得鱼少年时期曾想过最好自己有个亲戚是风尘女子,这样他的“货源”就可以绵绵不绝,但真的看到苏秒化着一脸浓妆,衣着暴露地在那么多男人中间挤来挤去,他就觉得老妹像是一块敲满红红绿绿图章的猪肉,这多少有些影响他旺盛的性欲。

他记得,苏秒过去好像不是这样的,在北京的时候,她扮演的冯程程,就算偶然出位一下,有些狂放与夸张,但终归还有着大家闺秀的气质。

当然,让袁得鱼最生气的是,唐焕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他有点闷闷不乐,一个人走在前面。

苏秒跟在老哥后面,不知道老哥为何不说话,只好习惯性地拧一下哥哥的屁股,嗲嗲地说一句“真翘”,随后发出一阵淫荡的笑声。她觉得所有男人都爱这样。

奇怪的是,袁得鱼再也找不回之前那种被骚扰的乐趣了,于是作金刚状朝她“吼”了一下。苏秒吓得马上把手缩了回去。

不过,苏秒很快就变换了策略,从自己的小手提袋里拿出不少“好东西”给哥哥“欣赏”—一只芥末味道的套套,一个震震环,还有一根皮鞭,她一边解释其中的奥妙,一边说这是她的“吉祥三宝”。袁得鱼那时候还是个雏儿,看得一愣一愣的。苏秒不免得意起来。

苏秒突然想到了什么,疑惑地对袁得鱼说:

“那么大半天了,为什么你既不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也不问我为什么跟这个女人打架?”

袁得鱼嘿嘿一笑:“家里的淫书《金瓶梅》已经被你翻了无数遍,这完全可以暴露你一贯的志向。”

“别损我了,我怎么可能天生爱做这个?不过我觉得自己还蛮有天赋的,才8个月,我的照片已经贴到花天酒地走廊的最前面了,你知道最前面意味着什么吗?头牌!唐焕也真是聪明,想得出这么个艺名—苏小小……”

“你这是头脑简单,你以为你做头牌,是你一个人可以决定的吗?其他不说,我看走廊上贴着的那些姑娘,还有店里与我打照面的姑娘,姿色绝对与你不相上下。”袁得鱼冷笑了一下,“还有,你居然打架,你也不看看谁是你的对手!那个女的,不用说,真要出什么事,肯定有很多男人会顶她。”

“哥,你真的很没劲!”苏秒尽管感觉受到了打击,但老哥说的话也在理,她只好转移话题,“哥,你有没有想过留在上海呢?你总不见得一直在老家送外卖吧?”

袁得鱼打了个哈欠:“送外卖有什么不好?又自由又有钱赚。”

“这算什么钱,这里随便一个公子哥就可以送辆法拉利跑车给我,这里的游戏规则很简单,谁出的钱最多,谁就是今晚的大爷。我有一次去客人家里玩,他给我看一个房间,里面装满了钞票,就算是让我搬,我一个人都搬不过来……”

苏秒说着说着,发现袁得鱼对自己说的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只好说:“不过你送外卖的速度真的好快,同样的量,人家要送两个小时,你半小时就都搞定了。我一直很好奇,送外卖主要就上午7点到9点半,中午11点半到1点,其余那么大把时间,你都在做什么呢?”

袁得鱼笑笑,故意在苏秒耳边轻轻说:“我也把《金瓶梅》翻烂了……”

“哇!”苏秒惊叫道。

“快回家吧。”袁得鱼觉得此番来上海的办事效率还算高。

苏秒瞬间低落起来。在袁得鱼来自己家之前,她的父亲就过世了,母亲与现在的继父在一起后开了家餐馆,但生意很一般,若不是袁得鱼开始送外卖,生意估计还会更加惨淡。

继父成日酗酒,醉了就把苏秒按在地板上打。家里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操持。苏秒一想起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以及破烂不堪、每次下雨都要上楼去修补的房子,就觉得很难过。她有点后悔在唐焕面前,从花天酒地的大门走了出来,当时自己一定是被冲昏了头脑,她必须得马上回去。她琢磨着,唐焕是否还能给她一次机会。

“在你带我离开上海之前,我想再去外滩走一走,也算是我在上海最后的纪念。”她楚楚可怜地望着袁得鱼—由于刚打过架,苏秒还是鼻青眼肿的,额头上还有几道清晰的抓痕。袁得鱼看得心里有点发毛,一眼也不想多看,马上答应了下来。

他们俩坐在出租车后座,司机娴熟地开着车,上了南北方向的高架后,车子一下子飞驰起来,拐过一个弯道,前方的视野突然一下子开阔起来—一道明媚的河流,璀璨发亮的上海万国建筑,就像一幅巨幕电影,突如其来地跃入他们的视线,美不胜收。

“太美了!”袁得鱼与苏秒同时发出赞叹。

苏秒心想,自己来上海这么久,都没看过这样美丽的外滩景象。上海,不愧为真正的不夜城。

司机得意地吹了一下口哨:“你们挺有眼光,这是天下第一湾。我当年就是这么泡到我老婆的,我让她先闭起眼睛,一转弯就让她睁开眼睛,她还以为我在变魔法。”

袁得鱼觉得这个司机挺浪漫,心想,这个魔法以后我也可以用。

凉风习习,兄妹俩徜徉在黄浦江旁的外滩大堤上。

袁得鱼很久没有到外滩了,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跟父亲散步。一想到父亲再也不会回来,有些酸楚泛上心头。

“哥,我去那里买个甜筒。”说着,苏秒欢天喜地地往甜筒车跑去。只有这个时候,袁得鱼才觉得苏秒是个与真实年龄相符的女孩子。

袁得鱼转过身,趴在铁栏杆上,出神地望着夜色朦胧的黄浦江。

他总觉得,父亲不应该这么早就离开自己,父亲对他而言,比任何人都重要。

袁得鱼还记得,第一次从爸爸口中听到“股票”这个词的情景。那天,爸爸心情奇好,他们从四川北路一路散步到外滩。走到外白渡桥的时候,爸爸一下子将袁得鱼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那年袁得鱼才8岁,骑在爸爸脖子上之后,视野豁然开朗。占据了绝对高度的袁得鱼,兴奋得手舞足蹈。

他指着万国建筑高兴地说:“爸爸,我们来这边那么多次,今天这些房子看起来怎么不一样啦?”

袁观潮问:“有什么不一样?”

“我可以看到屋顶了。”袁得鱼摸着脑袋说。

“哈哈!好看吗?”

“嗯!”袁得鱼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陈毅雕像上。

“爸爸,这人是谁?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这儿?”

“这是上海第一任市长陈毅,是中国十大元帅之一,还写得一手好诗。毛主席当年还说过,自己写词还可以,写诗就不如陈毅了。当年,陈毅还封锁了上海证券交易所。”袁观潮的思绪飘到了远方。

“爸爸,什么是证券交易所?”

“就是买卖股票的地方。”

“什么叫股票?”这是袁得鱼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尽管他忘了父亲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估计那时候他也不理解什么是股票,但他能感觉到当时父亲复杂的心情。

那年是1986年,中国第一只股票正在酝酿。作为为数不多的中国证券留洋人才,袁观潮希望自己能迅速加入到证券大潮中,他已经看到了这个历史时刻。

“那你教我炒股票好不好?”袁得鱼喜欢那些新事物。

“少安毋躁。”袁观潮故弄玄虚地说,“你还小,不过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自己的武林绝学全部传授给你。”

“好哎!”袁得鱼很是兴奋。

“得鱼,中国资本市场的大时代已经到来了,你会是未来的明日之星,你有希望做真正的证券教父……”父亲若有所思,这句话,似乎是对袁得鱼说的,又似乎是对他自己说的。

“哇,证券教父……”袁得鱼对未来一脸憧憬的模样,“爸爸,你会做证券教父吗?”

“哈哈……”袁观潮笑笑,没说话。袁得鱼后来明白了这笑声中的含义。

回忆到这里,袁得鱼心里竟不禁有些酸楚—那样的美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而自己心中对父亲的怀念竟是那么强烈。他想起父亲的那句话,“人最深沉的痛苦是无法与自己最心爱的人分享”。但自己眼下并没有什么可与人分享的,应该就没什么好痛苦的,为什么还是那么难过呢?他在海门的那段时间,都快忘记什么是难过了。

在海门的时候,一想到上海,袁得鱼就头痛。他在海门生活得很滋润,做什么事情都游刃有余,怎么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上海了呢?

对了,苏秒呢?他四处张望,苏秒早已不见踪影,四处只有外滩朦胧的夜色。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穿着风衣,短裙……”袁得鱼跑向甜筒车,对售货的小阿弟比画着。

“好像到马路对面去了。”小阿弟回忆了一下,将手中的甜筒递给了另一个顾客。

袁得鱼想了想,他强烈预感到,苏秒应该是逃走了。

他有些不甘心,跑到马路对面,一路寻找下去。袁得鱼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他顿时有些恍惚,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尽管这里与多年前相比有些改变,马路也拓宽不少,四围的路灯也是新装上去的。

再往前走,他惊呆了,这样的黄金地理位置,任凭岁月怎么流逝都不会改变—不管是这个安放在转角处年久失修的石礅,还是那个丁字马路三个弯道切得刚好的角度,还有从路口望去的外滩独特风景—西有外白渡桥,东有陈毅雕像,正前方是一览无余的黄浦江胜景。

袁得鱼下意识地抬起头,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个犹如古罗马建筑的环形洋楼的大门上方,挂着四个古铜色的浮雕大字—海元证券。

与过往不同的是,整栋大楼显得有些陈旧不堪。

他轻轻摇了摇头,想不到这个当年上海滩金融界人士竞相追逐的证券业地标,江湖人称外滩小白宫的地方,竟然已经落得这般模样。

这栋三层的白色洋房,曾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有风水先生曾说,黄浦江携着东西南北的灵气汇聚此角,从空中俯瞰,洋楼的大门正好面朝东方,这扇门正好贯通了外滩龙脉,汇聚了上海滩精华。当年盛行一种说法,哪家证券公司能够驻扎于此,这家公司无疑就是上海滩的证券之王,而公司的主人自然就是响当当的证券教父。

后来,袁观潮击败众多对手脱颖而出,让海元证券一举夺下此地。

袁得鱼对挂铜字的情景还记忆犹新—“海元证券”这四个大字在空中摇摇晃晃。

“慢点,好,对准了……”父亲指挥着两个脚手架上的工人。

看老板亲自指挥,证券公司的员工每个人也都干劲十足,脸上喜气洋洋。

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家股份制证券公司—海元证券就在这栋粉饰一新的洋楼中高调问世了。这栋洋楼最早为一家日本人开的证券公司所有,是海元证券把日本人从这里赶走了。所有海元人一想到这个,更觉得大快人心。

袁得鱼还记得8年前父亲出席揭幕式的情景。当时的海元证券不愧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证券公司,会场上挤满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时袁得鱼才10岁多点,觉得一大帮人在场子里跑来跑去很好玩。主持人紧张得连彩带都不知道放哪里去了。在一番狼狈不堪的气氛中,揭幕式才算顺利完成。

袁观潮忙里偷闲,在人群中找到了正捡鞭炮的儿子。报价牌高高竖起的一刹那,他摸着袁得鱼的头笑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

“电子黑板?”袁得鱼摸了摸脑袋。

“真聪明。”

袁得鱼想到,过去人们都把交易数字写在一块黑板上,每次有新的交易价格就立即擦去,再不断写上新的数字。

不过中国最早的交易大都是在公园里完成的,就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在证券交易所成立之前,股票交易都在黄浦公园进行,每个人胸前挂个小胸牌,上面写着报价。人们在公园里走来走去不说话,只盯着对方的报价胸牌,对上眼了,如同兄弟一样上前勾肩搭背,去树林里面聊聊。

以至于在很多年后,袁得鱼回忆起这个场景时,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声色场所。

眼前的这栋白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易主的关系,在袁得鱼眼里多少显得有些陌生。

但或许是父亲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缘故,也或许就是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夜晚,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这里,袁得鱼感觉到冥冥之中与这个地方有种道不清说不明的缘分。

正在这个时候,天空变得阴暗起来,漆黑一片,乌云集聚,突然间电闪雷鸣,像在酝酿一场暴风雨。

袁得鱼抬起头,一颗巨大的雨滴狠狠砸在了他脸上。

“哗啦啦”,很快就下起暴雨来。

袁得鱼心想,晚上恐怕是走不了了。

他也不想走了。

  


  

第三章 新资本游戏

“你到神的殿要谨慎脚步。因为近前听,胜过愚昧人献祭,他们本不知道所做的是恶。”

—《圣经•传道书》

在镇宁路近愚园路的交界口,坐落着一座低调而奢华的别墅,每到夜晚,经常能见到一些人从愚园路上一道看守严密的铁门进出,行踪神秘。

放眼望去,铁门里是一个偌大的花园,杂草丛生,犹如古堡般的尖顶洋房在夜色中有些诡异。花园里有稀疏的小树丛,院内高档车云集,有传说中的沪B牌照,也有凯迪拉克与加长型林肯。围栏雕琢精致,光影错落中,洋房显得更加神秘。

镇宁路位于长宁区与静安区交界地带。这条街上,集聚了不少上海滩顶尖楼盘。而镇宁路近华山路一段,过去曾是法租界,坐落着不少上海最知名的老别墅,是闻名遐迩的洋房群大街,与徐汇区的天平路和湖南路齐名。然而,拥有这样大院落的洋房并不多见。

这里正是邵小曼的家,邵家的府邸—上海滩第二大的花园洋房。

邵小曼知道,上海市中心最大的花园洋房在北京路上,那里曾是澳门赌王何鸿燊先人的故居。

在民国时期,商人通常有两条发财途径,一条是做民族资本家,另一条则是做买办,相当于现在的贸易商,代销洋人的品牌,从中牟利。

邵小曼记得,爷爷最早是民族资本家,做的是轻工业,拥有好几家生产日用玻璃的工厂,人称“玻璃大王”。爷爷的邻居,则是一个知名买办,曾代销德国一个知名品牌,人称“油漆大王”,也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住在他们家对面的一座漂亮的大洋房中。

然而,“油漆大王”不及他们家幸运,在解放初期与“文化大革命”时期,受到了两次大的冲击,一家老少都奔赴海外了。而邵家,顶着民族资本家的红色抬头,反倒平安无事。不过,据邵小曼的妈妈说,爷爷当初为了留下洋房,没少花心思—直接装了两箱“大黄鱼”,装饰成中秋月饼,送到相关负责人家中,才幸免于难。

不过,邵小曼出生时,爷爷已经很老了。在她印象中,还没见爷爷几次,他就过世了。爷爷一生前前后后一共娶过9房太太,共有28个孩子,邵小曼是他第八个太太生下的第三个儿子的独生女,是这个家族中年龄最小、辈分最小的一个。

不过邵小曼并没有因此受到特别的宠爱。她刚刚学会走路那会儿,院子里热闹非凡,尽是大大小小的孩子。当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时,院子里却越来越冷清。很多亲戚都迁居国外,偌大一个庭院无限悲凉。

她印象比较深刻的事,就是另一名富商—建筑世家的崔老爷子,有一次亲自登门拜访她的爷爷。崔老爷子在工商界一直很出名,他的经历与何鸿燊的祖父相似,一只脚在商界,另一只脚踏入政界。

那阵子,他正协助政府做新中国第一个信托—爱建信托。多年之后,邵小曼与人提起时,很多人都已经不记得中国金融市场上竟然还有这段历史。

爱建信托在1986年8月就已经成立,是经由中国人民银行及国家外汇管理局批准的,全国第一家民营非银行金融机构。

当时,募集资金是第一道关口。崔老爷子奉命来到邵家,那时候,邵家在老洋房的人已经不多。邵老爷子一听上面要募集资金,想都不想就点头答应了。

那时候,人民币面值中还没有百元,最大的面值就是10元。她看到很多人将堆成小山状的10元纸币一捆捆地往一辆面包车上扔,由于车装得过满,最后几捆几次都从面包车的门缝里掉了出来,是几个叔叔伯伯硬是把这几捆钱塞了进去。

这是邵小曼第一次对金钱的概念—160万元现金可以装满一辆面包车。

邵小曼的亲生父亲在尼克松访华的第一年,就成为首批移民,去美国定居了。本来要把邵小曼接过去的,但他在那里很快有了新的家庭。

目前,邵小曼也不知道这个屋子究竟属于谁,在她的印象中,财产分割大战爆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目前她就像一个守林人一样,照看着房子。如果需要办理与房子有关的事务,她只要打个电话给律师就行。

她回国后的一段时间,就一个人住在这个偌大的洋房中。

她在美国时,叔叔邵冲总喜欢在这里搞秘密聚会。她回来后,一切活动仿佛都抽离出去了。

  


  

邵小曼从花天酒地回到家后,躺在空空的房间里,觉得有些寂寞。她觉得自己像宫崎骏电影《天空之城》里那个寂寞的机器人,一个人看守着这个空中城堡。

每到夜深,她总是会回忆起童年时光。她记得那天妈妈回家,一进门便哭着跑出去了,随即就离家出走了。邵小曼当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现在才明白,那天妈妈正好撞到爸爸与另一个漂亮的女人在卧室,这或许也是自己没有选择与爸爸一起去美国生活的原因吧。

邵家在外人眼里,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邵小曼的哥哥姐姐众多,但他们基本只顾自己,尤其在邵小曼家里发生变故后,他们更是对邵小曼避之唯恐不及。她想起了在花天酒地里无意邂逅的袁得鱼,他对妹妹那么照顾的样子让邵小曼羡慕不已。

她想,或许有一天,这个男生会给自己打电话。

没想到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Hi,是艾玛小姐吗?”那里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邵小曼记得这个声音,她很惊讶,自己的小心愿那么快就实现了:“在下正是,数学男先生?”

“呵呵,难得你还记得。麻烦你一件事,你还在花天酒地吗,有没有看到我妹妹?”

“啊?你不是带着她一起离开的吗?怎么,走散了?”邵小曼有些惊讶,“我早就出来了,还真不知道。”

“哦。”袁得鱼有点失望,又突然想起来什么,继续问道,“你知道上海哪里有便宜的旅馆吗?算了,不问你这个了,你这样养尊处优的女孩,不太可能知道的。”

“袁得鱼,你现在在哪里?”邵小曼突然生出了助人为乐的念头,她感觉到对方需要帮助,而自己正好也闲来无事。

“外滩……”袁得鱼挠挠头,心想,对方是不是在帮他判断就近的旅馆方位。

“外滩哪里?”邵小曼追问道。

“靠近延安路吧,有个电话亭……”

“你站在原地别动,我马上就过来。”邵小曼说着就挂了电话。

“别啊,正在下雨……”袁得鱼不知道邵小曼要做什么,他只是想问一下妹妹的下落,唐煜的电话打不通,他才突然想到自己有邵小曼的号码,没想到女人那么麻烦。

不到10分钟,一辆红色法拉利停到了袁得鱼面前,溅起一片水花。

袁得鱼抬头一看,开车的竟是邵小曼。

“你快进来吧。”邵小曼对他喊道。

袁得鱼跳进车内,扫视了一遍车内:“拉风是够拉风的,就是座位少了点。”

“你个土人,跑车都两个座。”邵小曼哭笑不得,“唉,可惜下雨了,害我不能敞篷。”

袁得鱼盯着邵小曼狂看:“请问刚才那个花天酒地的女孩是你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呀?”眼前的这个女孩脸上没有半点妆容,一副青春逼人的清秀模样。他又凑近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女孩,显得年轻很多,鼻子、眼睛依旧精致耐看。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美。”

邵小曼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你还要不要找宾馆?”

“哎呀,我都忘了!”袁得鱼这才明白邵小曼是过来帮助他的,“你是不是看出我在上海无依无靠?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上海女孩这么热心肠,有个成语我以前一直觉得挺假的,但形容你却恰到好处—完美无缺。”

邵小曼脸上刚浮现出一丝笑意,对方又扔来一句话:“话说,如果去你家我也不会介意的。”她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极不正经的家伙,不由暗暗后悔:“我真想把你从车上推下去。”

“饶命!”袁得鱼赶紧求饶,“我是第一天来上海,真的很高兴认识你,我就是特意来找妹妹的,没想到又给弄丢了。”

“你妹妹都那么大了,你就别担心了。”邵小曼劝慰道。

“你不知道我与我妹妹的感情,我们从小玩到大的。”袁得鱼笑了笑,“没想到她长大后入了这一行。”

“这一行怎么了?”邵小曼摇头笑他保守,“你知道日本银座吗?很多入流的女子还抢着做高档会所的台柱呢。”

“难怪你也出现在那里。”袁得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只是去玩一下,想认识些朋友,这不是认识你了吗?”

“哎呀,真是幸会,还不知道你大名呢!”

“邵小曼。”

“哦,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袁志摩。”袁得鱼想起了徐志摩的女人叫陆小曼。

“袁得鱼,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真没想到你这么变态。”邵小曼说着,抬头看见外滩上到处霓虹闪烁:“陪我喝点酒吧。”

袁得鱼虽然有些累了,但美女有要求,只好作陪。

他们来到一家街角的小酒吧,站在了露天的平台上。天还下着雨,平台上几乎没有人,他们就站在一把大伞下。

袁得鱼发现邵小曼一直盯着不远处的一栋大楼看,不解地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外滩什么时候能够更时尚一些,万国建筑在全球也找不到第二处。你面前的这栋楼是上海唯一一座钢结构建筑,看起来很新古典主义吧?它最早是联合保险公司在1916年建造的。我熟识的一个朋友正在对它进行改造,未来可能叫‘外滩3号’,他之前改造过故宫护城河边的一座叫四合轩的四合院。”

“你对建筑还挺熟悉的。”袁得鱼暗暗惊叹。

“我爸爸是很早的美国移民。”

“懂了,有钱人。”袁得鱼喃喃道。

“其实,那些刚移民去美国的中国人,在美国地位并不是很高,中间有个很痛苦的过程。但是他们中的不少人,是中国的第一批贵族。就算战火纷飞,也会保持精神的高贵,”邵小曼说道,“继续着从容而雅致的生活方式,即使死于枪下。”

“我发现你还挺有精神洁癖的。”袁得鱼笑着。

“精神洁癖?你还知道这个?真让我惊喜。”邵小曼嘲讽道,“不过我从小到大的朋友确实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贵族,一类就是天赋异禀的人。”

袁得鱼摇摇头,对她的交友方式颇为不满。

“不过后来因为一直转学,转着转着就没有朋友了。”

“应该的,你们这么势利,根本就称不上贵族。”

“哎,我早与家里人切断关系了。”邵小曼喝了不少酒,不由伤感起来,“我想我妈妈了,但我现在都不知道她在哪里。”

袁得鱼察觉到邵小曼有些异常,他没想到这样的富家女竟是个性情中人。

邵小曼猛地冲到了围栏上,有点想不开的样子。袁得鱼赶紧紧张地拉住她。

“我不会那么傻的,你真是可笑。”邵小曼半开玩笑地说,“袁得鱼,我觉得你挺可爱的。你要不到我家去吧?”

“你是在收留我吗?”袁得鱼意识到邵小曼喝多了,“你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不过,你觉得我像那种趁火打劫的人吗?你这样主动让我太没成就感了。”

“哈哈,你会不会觉得我特无聊?我经常觉得人生没有目标。”

“竟然有人跟我比无聊!你丢了妈妈,我呢?我丢了妹妹,我也丢了我的妈妈,我还把我的爸爸也丢了。”袁得鱼声音低了下去,“你至少还有家,我至今还无家可归。”

“你不想找他们吗?”邵小曼对眼前的男孩好奇起来。

“嗯,我一直在寻找。”每接近真相一点,袁得鱼就会觉得自己与父亲更近了一点。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你生活的目标与意义吧?”邵小曼小心翼翼地说。

“可以这么说吧。”袁得鱼不置可否。

“那我懂了,那我也有目标了。”邵小曼眼睛亮了起来。

“嗯?”袁得鱼反倒迷惑不解。

“我记得最近一次见到妈妈,是跟她一起去看宫崎骏的电影,叫做《天空之城》,我当时想,这样温暖的漫画,就是我的梦想。”

被风刮进来的雨水把他们两个都淋透了,同时有种别样的情绪在雨中蔓延开来。

“好吧,我发现认识你之后,对富家女的印象改观不少。”袁得鱼笑起来。

“你挺特别的。我想起来附近有个宾馆,我带你过去吧。”

开到广东路后,邵小曼恢复了原来的精神气:“你到了宾馆就好,我去找我叔叔了。”

  


  

几个中年男人围坐在唐子风府邸的客厅中,激烈地讨论着一只股票—申强高速。

有一个头发秃顶像“地中海”的男人掏出一把三角尺,反复在申强高速的K线图上来回比画。“在这个位置,还有那个位置,发动进攻。至于上攻力度嘛,我看这个角度还不错,你们觉得呢?”“地中海”男人用尺子丈量了一会儿,比画了一下,抬起头对大家说。他是某国有公司投资部主管,他的这个动作,让众多见过不少世面的投资高手都面面相觑。

还有某证券报纸的金融部主任,他自己也在股票上投掷了重金,而要做好一只股票,媒体力量不可或缺。在座的还有几个大户和一个地下钱庄的大主顾。

晚上11点左右,七八人散去,客厅里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东道主唐子风。另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穿一袭黑色的中山装,40岁左右。

“目前,申强高速最大的机构持有人是海元证券的资产管理公司—海元投资,你选中这只股,定是有备而来。”“中山装”娴熟地剪开唐子风递来的雪茄,看穿了唐子风的心思似的说。

“知己莫如君。当年,海元证券差点就落入我的手中,我怎么会想到杀出个程咬金杨帷幄出来。”唐子风狡黠地笑了一下,“不过,这段时间,我对杨帷幄里里外外的状况已经了如指掌,入主外滩小白宫只是时间的问题。”

“看来这次你对海元证券志在必得,你终于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中山装”说道。

“光阴似箭,整整5年了,希望这次能如我所愿。”唐子风声音沙哑,嗓音低沉,笑着说,“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兄台高升呢。”

“哈哈,真是什么消息都躲不过你的耳目,批文今天上午刚下来。”“中山装”笑得更深了,“不愧是杯中酒常满,桌上无虚席。”

“中山装”平日里很喜欢杜月笙,在他看来,这个上海滩的青龙帮老大,是真正的厚黑学大师,是真正的上海滩教父,所以他说话时总会不自觉地引用杜月笙的名言。

唐子风也爱咬文嚼字,这句话让他想起三国时期有人形容孔融在禁酒令时期“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颇有一番风采,他说:“建安七子的孔融当年博闻强识,聪明过人,但过于恃才而骄,以致招来杀身之祸。这是杜月笙与之截然不同的智慧。”

“唐兄才学甚高。”“中山装”赞许道。

“不过,我这次酝酿的计划能够最终成形,也离不开你的帮助。”唐子风笑着举起杯子,“如果这些人知道你的身份,估计也会吓得魂飞魄散。”

“这些技法,早该用《证券法》伺候了。”“中山装”哈哈大笑,“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做股票?”

“是啊,股票10%功夫在盘面,90%功夫在盘外。”唐子风点头称是。

“中山装”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想起来什么,说:“当年袁观潮这么说你还不信。”

“是啊,他很有前瞻性。我无法想象,如果他还在的话,海元证券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唉,天妒英才!”“中山装”仰天感叹了一下。

唐子风泡了一杯茶:“你尝尝这个竹叶青,是今年清明前的第一批新茶。”

“嗯,味道不错,根根清爽,口有余香。”“中山装”喝了一口,赞许道,“对了,听说你的小儿子回来了?他那么年轻,就在美国对冲基金公司做投资,真是青年才俊。”

“呵呵,回到中国就完全是个门外汉。”唐子风说道,“这次让他火速回国,一来是为了让他迅速适应一下中国的资本市场,二来,我想让他赶紧担负起申强高速的主操盘手的工作。”

“主操盘手?”“中山装”又呷了一口茶,“你还是最心疼你的小儿子。如果此战如愿以偿,想必他也会迅速成为资本市场的红人。”

“正是。虽然做资本市场的红人要冒不少风险,但比起快速搭建一个新的投资平台的重要价值,也就不足挂齿了,毕竟未来的资本市场是机构博弈的市场,证券公司本身束缚太多。而这个平台,注定需要有向心力的人才,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唐煜迅速转型成为这样的角色。”唐子风眼睛里闪闪发光。

“哈哈,怎么这样的口气,难道你想退隐江湖了?”“中山装”揣测道。

“抛头露面的事情,不再适宜我这样的老人了。”唐子风呷了一口茶,“你肯定也猜到了,我对申强地产已经有了一套详细周密的计划。”

“呵呵,你不用隐退。你肯定会使出最拿手的双保险。”“中山装”笑着说。

“这次与双保险还有点不同,为了稳操胜券,我还加了一道撒手锏。”唐子风眼神中透出一股坚定。

“你的撒手锏想必是出奇制胜。”“中山装”试探道。

“其实还多亏了你给我灵感。”唐子风神秘地说。

“哦?”“中山装”若有所思。

“今晚让几个大户来,只是预热一下,宣告我唐子风将有这么个动作,他们到时候自然也会明白。”

“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怎么会知道申强地产只是你的一个幌子。”

“真正的开幕大戏在下个月就要正式启动,名曰第一计—请君入瓮。”唐子风有些得意地说。

正在这时,唐煜推门而入:“爸,我回来了。”他看到爸爸对面还坐着一个客人,便朝他示意地点了一下头,心想,这么晚还在,一定是爸爸的贵客。

唐焕随后也进了屋,转身对门外说了两句,让打伞的两个手下离开了。

唐焕也很快看到了爸爸对面的客人,他自然认得“中山装”,马上走过去说道:“哎哟,邵叔,我想死你了。你什么时候来我店里坐坐?”

他又马上向唐煜介绍道:“来来,你小子运气真好,邵叔我有一年多没见了,你一回来就给遇到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名鼎鼎的证监局邵局长,邵叔,我的偶像。”

唐焕坐在邵冲沙发座的旁边,随手摸出两盒限量版“黄鹤楼”,塞到了邵冲兜中,然后又拿出法国拉菲年份葡萄酒给邵冲斟上,笑着说:“这是我的弟弟唐煜,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唐煜马上上前,敬了一杯酒:“早就听父亲提到您了,真是荣幸啊。”

邵冲也回敬了他们两位,心想,唐家儿子真是个个精明能干,都可以独当一面。

这时候,邵冲的电话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原来是邵小曼。

“干爹,你现在在哪里,要不我过来吧?”

“这……你要不还是先休息吧。”邵冲连忙推辞说。

“你们不是周末经常搞聚会吗,我也要过来玩!”

这时候,唐子风仿佛已经猜到了什么。他听说,邵冲有个“女儿”上周刚从美国回来。他早就听人说过,邵冲对这个“女儿”很是溺爱,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他马上对邵冲轻声示意道:“没关系,就让她过来玩玩吧。”

邵冲听邵小曼这么坚持,只好同意。

他挂了电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对任何人都可以很有原则,唯独对女儿一点办法也没有。”

“听说你女儿是公认的大美女。”唐子风接着说,“女人嗲一点,男人找得好。”

“其实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胜似亲生女儿。这个死丫头,到现在还没有找男朋友,在外人面前一股傲气,一见到我就爱撒娇……”邵冲哭笑不得。

唐子风原本只是习惯性地寒暄几句,所谓美女帅哥多是同行之间夸赞子女的玩笑之词,但当他看到邵小曼本人的时候,也被惊艳到了。

大约10分钟后,邵小曼就来到了唐府,她身上是一件简简单单的百褶裙,尽管全身几乎湿透,但她一进屋,唐子风就感受到了一股惊世骇俗的美。他很惊讶,这个女孩的穿着一点都不花哨,却如此光芒四射,邵冲的干女儿的的确确是个大美女。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对这个姑娘早就一见倾心。

邵小曼进屋后,亲昵地与邵冲并肩坐了下来:“干爹,外面的雨好大,早知道就不出来了。”

“淋这么湿,也不知道回去换身衣服?”

“夏天嘛,很快就干了。”

邵小曼抬起头,三个人顿时都呆住了。

唐煜没有想到邵小曼还有如此女孩气的一面,他发现自己越发喜欢她了。

“原来你是,邵局长的千金……”唐焕对邵小曼的身份惊讶万分,顿时鞠躬道歉:“今天的事,对不起了……”

可能是考虑到干爹在场,邵小曼对唐家兄弟也客气了很多,不过还是透着一股傲气,只是看了唐家兄弟一眼,没说什么。

“大哥也是觉得你超凡脱俗,想把你打造成娱乐明星……”唐煜马上解围,但看到父亲与邵冲惊奇地望着自己,意识到有点说漏嘴了,“邵小姐,今天晚上能够见两次面,真是缘分啊。”

“是啊,没想到又遇到了你们,真是冤家路窄啊。”邵小曼微微嘟起了嘴。

邵冲看到邵小曼这样说,感觉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好像很熟,什么时候认识的?”

邵小曼一时语塞,因为去花天酒地的事她对邵冲也有所隐瞒,她只是说自己去参加一个比赛,没有提及花天酒地这四个字。

唐焕马上说:“哈哈,今天晚上正好有个兄弟过生日,在那个地方碰到的。”

邵冲松了一口气,不过,显然原本他们想谈的正事,也谈不下去了,不过唐子风已经说了下个月就开局,他自然也就心领神会,便道:“女儿都来找我了,我带她出去转转,就先告辞了,祝你早日如愿以偿吧。”

唐家父子都露出遗憾的表情。

外面的雨很大,父子三人打着伞,亲自将两人送到车门口,目送车子离开。

“把你二哥叫下来吧。”唐子风回到客厅对唐煜说道。

唐焕对父亲暗道:“三弟还是那么机敏,二弟还是这么内向,哪个做投资更好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门路。”唐子风低着头说,“你们兄弟要取长补短,相互扶持。”

长大后的唐烨,仍然一脸青涩模样,面容很是白净,透着一股学生气。

唐烨刚刚跳槽到一家基金公司。1998年,中国第一批基金公司成立,唐烨就像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样,去了上海成立的第二家基金公司—万富基金。这家基金公司由几家券商联合控股,由于唐烨有过投资经历,就与另外一名基金经理一起掌管一只新基金,也算是基金经理中的后起之秀。公司向他承诺,只要表现出众,短期内就可以单独掌管基金。公司为了完善产品线,新基金发行一个接着一个。但由于市场缘故,募集状况不是特别理想。不过,这并不影响基金经理供少求多的整体局势。

唐子风摊开申强高速的计划书,讲述了一些要点。四个脑袋在闪闪发光的水晶灯下晃动,又是一夜长谈。

  


  

袁得鱼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睁开双眼,他看了看时间,吓了一跳,自己居然一觉睡到了中午11点。

昨天晚上,他在广东路上的一家小旅馆临时住了一夜。尽管旅馆的花费不是很高,但袁得鱼觉得待在旅馆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先得找到个糊口的活。

袁得鱼想了想,觉得这方面找许诺最为合适。这个小女孩很是热心,心地也很善良。当然最关键的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还可以逗她玩玩,这绝对是件锦上添花的事。

他凭着记忆,跑到襄阳北路菜场。放眼望去,菜场里人头攒动,摊位密密麻麻,各种蔬菜堆得高高的,袁得鱼很少到这样嘈杂的集市,他也不知道许诺会在哪个摊。

他摇了摇脑袋,不知道许诺这样柔弱的小姑娘会卖什么东西,只是觉得像许诺这样年轻的姑娘在这样一个充满腐烂菜叶味道的环境里应该是

另类。

菜场门口有一个门卫,袁得鱼便抱着试试看的心理问道:“请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小姑娘,大概20岁左右,眼睛大大的,皮肤很白……”袁得鱼朝门卫比画着。

门卫诡异地笑了一下,也不说话,直接看了一下手表,嘴巴里还叼着根烟:“快了,等个十分钟。”

袁得鱼很是纳闷。

没想到门卫又接着说道:“你说的小姑娘叫许诺吧,不仅这个菜场里的人都知道她,住在这里方圆三公里的人也都知道她。”

“为什么那么出名,因为她很漂亮吗?”

门卫立即数落道:“臭小子,她好歹也是我们这里的卖鱼西施好吧!”

“卖鱼?”袁得鱼挠挠头。

他突然想到刚刚好像看到一个水产摊位是空着的,他当时还觉得这个摊位有点特别,因为摊位旁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接连三天各种鱼的价格,奇怪的是,每天的价格浮动都很大。

正在这时,袁得鱼听到有个吆喝声由远至近传来:“贱卖贱卖啦,今天的黄鱼跳楼价,两块钱一斤啊……”他一阵惊喜,这个声音非许诺莫属。

他循声望去,只见许诺穿了一件普通的黑色衬衣,头发上还是有个显眼的红色头箍,她推着红色单车,匆匆穿过人群。

这时候,有个卖黄瓜的中年女人问道:“小姑娘,今天股票涨上去啦?”

许诺也不多说话,娴熟地将车扔到摊位的后方,然后更改了黑板上几个主要水产品的价格。这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一群人,先是盯着黑板看了一下,随即摊位前便排起了长队。

许诺动作神速地套上了一个黑色的橡皮围裙,双手戴了一副黄色胶皮手套,接着打开后面的冰窟,然后在其中两个盆中倒上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她抬起头,好像对排着长队的人群并不惊讶,她笑着,同时娴熟地从身后掏出一条条带鱼。

袁得鱼吃惊不小,这个看似文静的女孩竟然是卖鱼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排那么长的队,于是好奇地问了一个正在排队的人。

那人指了指小黑板:“她家的鱼今天特别便宜,你看别家的小黄鱼,都要三块钱一斤,她的只要两块。你看她旁边那家的带鱼,要八块钱一斤,她这里只要五块。”

“那为什么她卖得这么便宜?”袁得鱼挠挠头。

“呵呵,这个小姑娘很奇怪的,她只要这一天炒股票赚到了钱,就会把鱼低价卖掉。”

“这是个什么逻辑啊?”

“可能心情好就想早点收工吧。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能买到便宜点的鱼就好了。”

袁得鱼点点头,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发现许诺也不至于完全吃亏。因为许诺基本是卖海鱼,不是当日鲜,便宜的时候,就多卖点,贵的时候,少卖点,估计跟其他铺子赚得也差不多,但有了特点,倒是搞得很有人气。

袁得鱼趁许诺不注意,偷偷上前捂住了她的眼睛。

“啊……”许诺一声惊叫,用手往后一拍。手套上的鱼腥味让袁得鱼赶紧避让了开。

“是你?”许诺看到闪在一旁的袁得鱼很是惊喜。

“哈哈,没想到吧,我来看你了。”袁得鱼得意地说。

“来来,给我二斤小黄鱼。”有顾客不耐烦地叫起来。

“谈情说爱就晚上谈,对吧?”有个老头起哄道。

许诺对袁得鱼吐了吐舌头。

“我帮你吧。”袁得鱼在一旁撸起袖子。

“你快躲开,这儿鱼腥味太重了,要不你帮我收钱吧。”许诺把钱箱推到袁得鱼面前。

“你不怕我把钱拿走就行。”袁得鱼坐下来。

他们两个配合着,一会儿就把鱼卖完了。

“嘿,有你在,速度快了好多。要平时,至少要卖到下午1点。”

“怎么可以这么慢,再怎样也不能影响到你炒股票吧?”袁得鱼向她眨巴了下眼睛。

“你怎么知道?”

“你这个小黑板,不就是最近的股票走势图吗?”袁得鱼得意地笑了起来。

“啊,你也炒股票?”

“呃,平时凑合着看看。”袁得鱼谦虚地说。

“我觉得吧,卖鱼发不了财,只有炒股才有可能发财,你说是吧?”许诺眼睛亮了一下,“本来这里有个卖白菜的,就在我边上做生意,不知道买了什么股票,一下子就赚了好几万,现在菜也不卖了。”

“对了,你这么小,怎么就出来卖菜了啊?”袁得鱼有些疑惑。

“怎么说呢,我们家是卖菜世家。”许诺大大咧咧地说,“我奶奶卖了快一辈子的葱,轮到我就升级搞水产了。”

“嗯,有前途。”袁得鱼点点头。

“不过,我奶奶生病了,我还是得兼职卖葱。”

“你是高中毕业后开始搞这行?”袁得鱼问。

“初中毕业就干上了,市重点高中没考上。”许诺说,“唉,差了0.5分。”

“不容易啊。”袁得鱼继续问道,“那你爸妈呢?”

许诺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反问起他来:“你炒股炒得怎么样啊?”

“我很久没看股票资金明细了,不知道呢。”袁得鱼想了想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炒股票从来就没有赚过钱。”许诺伤心地说,“我卖葱卖多少钱,就把多少钱投进去。卖鱼卖多少钱,也把多少钱投进去,但每次钱都很快就没有了。我很想搞明白怎么回事,每天都去营业大厅,每次去都忍不住买卖,但还是没弄明白。”

“那你不炒股票不就行了?”袁得鱼不解地问道。

许诺脸色暗了下来,说道:“我爸爸很早就炒股了,算是新中国第一批股民,当时赚了好多钱,但没过两年就全部赔光了。我妈妈说股票就是赌博,不让他炒股,但他死也不肯,倾家荡产也要炒,还动手打了我妈,我妈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呢……”

许诺声音放低:“后来我爸爸说要孤注一掷,于是就向别人借了好多钱,买了一只股票,就是5年前大家都看好的那个什么医药。”

“帝王医药……”袁得鱼默默地说。

“嗯,对,就是这只股票。后来,这只股票暴跌,我爸爸就往里面填钱,但它还是一路暴跌,我爸爸当时欠了一屁股债,就在我考高中的前一天……”许诺突然哽咽起来,“他,就从我们家的顶楼跳了下去……”

许诺突然不能自已,一下子扑在袁得鱼身上痛哭起来。

袁得鱼轻轻拍着许诺的背。

“你相信吗?我本来真的可以考上的。但是我考试的时候,耳朵一直在嗡嗡地响,怎么也答不下去。”许诺一边哭一边说,“初中毕业能做什么,就只好女承父业。”

袁得鱼点点头:“既然知道股票这么害人,为什么你还要炒股呢?”

“我不是说了女承父业吗?”许诺哽咽了一下,“最重要的是,我奶奶得了心脏病,我想赚钱给她治病。我现在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卖葱、卖鱼什么时候才能赚够钱治好她的病呀……”

袁得鱼没想到许诺有这样的家世,不由得同病相怜起来。虽然当年自己的爸爸身居高位,但与这些股民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袁得鱼,你不是炒股吗?”许诺渐渐停止了哭泣,“我有个办法,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你说。”袁得鱼不知道许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如果你能在证券公司工作,就能得到很多内幕消息,这样我就能赚钱了。”许诺很认真地说道,一副得到真传的样子。

“我真不明白,你要打听那么多消息干吗?自己买不就行了?”袁得鱼不解地问道。

“哎,你还炒股呢?”许诺摇摇头说,“你看,现在市场上有几百只股票,你怎么知道哪只股票第二天会涨呢?这些都是事先被安排好的,你知道吗?你看这个……”许诺将电子秤翻过来,上面赫然贴着一块磁铁,“到处都是猫腻,股票也是一样的。”

“我只是自己炒股玩玩,凭什么进证券公司呢?”袁得鱼疑惑道。

“来来,给你看个东西。”许诺朝袁得鱼招招手。

只见许诺从钱箱里掏出一张垫在里面的报纸。

她翻开报纸,指着报纸上的一行小字—“20世纪暴富的最后机会”。

袁得鱼怦然心动,顺着题目读下去,原来是海元证券诚征业务员的信息。

“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袁得鱼有些吃惊。

“怎么啦?这可是昨天刚出炉的报纸。”许诺看了袁得鱼一眼,说,“我看你样子还算周正,也有点机灵,你想想办法混进证券公司嘛。这样,我就有用不完的消息啦。哈哈哈,我真聪明。”说着,许诺便开始激动地摇袁得鱼的肩膀。

袁得鱼拿着这张鱼腥味的报纸有些发愣,他回想起父亲曾经的心愿,这个梦想距离目前的自己是这么的遥远。

但他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份报纸,就是为了等待他。

  


  

“许诺,赶快回家!你奶奶犯病了!”有个阿婆匆忙赶到摊位旁,对许诺大声说道。

许诺迅速把围兜撤掉,匆匆忙忙地抽出扔在后面的单车。

袁得鱼看她身体紧张得有点发软,示意她坐上后座,自己跨上车飞快地骑了起来。

“这里,那边转弯……”许诺一边指挥一边哭着自言自语道:“奶奶,你坚持一下……”

袁得鱼随着许诺来到一个弄堂口,跟着她七拐八拐上了一个黑乎乎的老阁楼。

许诺推开楼梯口的一个“鸽子笼”的房门,屋子很昏暗,许诺一进门就跪倒在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老太太,双眼紧闭,脸上也灰灰的。

许诺趴在老人身上,大哭起来:“奶奶,醒醒呀,奶奶!”

不一会儿救护车赶到了。一个医生拿听诊器听了听老人的心跳:“还可以救,你是不是她的家人?先准备好5 000元钱。”许诺看了看旁边有点迟疑的担架手,咬咬牙,点了点头。他们这才把老人迅速抬到了担架,抬进了救护车。

一直站在门口的袁得鱼,看完了眼前的一幕,陷入了沉思。

许诺还在一个劲儿地哭。袁得鱼一着急,抱起许诺,一起进到救护车里面。

在救护车上,袁得鱼把许诺搂在怀里,安慰着她:“别哭了,卖鱼西施,你奶奶还好端端的呢。你奶奶现在肯定在想,谁那么吵啊,再吵我就死给他看。”

“你怎么那么损啊!”许诺的哭声稍稍止住了些。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丈母娘,想试探一下三个女婿的为人。于是就故意分别与女婿单独去购物。与第一个女婿在路上走时,经过一座桥,她跳了下去。第一个女婿马上把她救了起来,她虽然呛了两口水,但还比较满意。第二天,她故伎重演,第二个女婿比较强壮,在她还没下水前,就把她救了起来,她更是满意。第三天,这第三个女婿已经听说了前两个女婿的遭遇,在丈母娘第三次跳下去的时候,他心想,看来她是求死心切,于是就任她漂走了,这个丈母娘就再也没有回来,真是冤啊……”

许诺明白了袁得鱼的意思,哭笑不得,眼睛闪着泪光点点头说:“嗯,奶奶一定能好的。”

这时候,在一旁拿着盐水瓶的护士调侃道:“你们这对小夫妻感情真不错。”

许诺才意识到自己正靠在袁得鱼怀里,马上弹开。

“误解误解,他只是我朋友啦。”许诺脸红地说,“我的王子,至少是千万富翁吧。”

“哎,我的资产不就比千万富翁少几个零吗!”袁得鱼不爽道。

奶奶推进急救室之后,家属就要付钱。许诺急得焦头烂额。

袁得鱼把口袋里仅有的800元拿出来暂时解了许诺的燃眉之急。

“谢谢你。”许诺抓着头发,“接下来的钱怎么办?我明天就去割肉。”

“你这么皮包骨头的,割下的肉也没多少。”袁得鱼笑话她。

许诺叹了一口气,说:“唉,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深,穷过方知富好!”

袁得鱼紧紧捏了一下手中的报纸。

奶奶打了针后,基本稳定下来。袁得鱼看安顿得差不多了,许诺在奶奶身边也已然安心地睡着,便悄悄离开了医院。

花天酒地走廊尽头的一个总统套房内,苏秒低着头跪在唐焕面前。

苏秒的回归,似乎是唐焕意料之中的事。

美女对于唐焕来说,“呼之则来,挥之即去”,只是个挥挥衣袖的事。他私下里,轻蔑地称店里的女人为“马子队”。

唐焕当时看中苏秒,除了一些自己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外,还有就是苏秒确实活泼开朗,就像机敏伶俐的黄蓉,又不失俏丽。

苏秒的这种聪明,很是招人喜欢。她也很快就凭借自己的优势,搞定了很难深交的重要人物,如大型银行的副行长,实权在握的官员,还有一掷千金的大富豪。

然而此时此刻的苏秒,双目盈盈,楚楚可怜地跪在他的脚下,一脸的悔意。

唐焕心中也有些纠结,在夜总会,店规就是立店之本、振兴之道,这是谁也破不了的。

苏秒看他在犹豫,就喊道:“哥,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唐焕想起多年前在部队大院里,与苏秒、袁得鱼一起玩的时光。当时,年少的自己对苏秒也有过一点动心。但那种很容易满足的感觉,仿佛再也找不到了。尽管他依稀知道自己对于苏秒那份特殊的感觉依然存在,但他宁可把这份感情压抑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几年前,他与一个在外界看来颇为神秘的女人结了婚。这件婚事还是秦笑做的媒人。那个女人倒也并非不漂亮,只是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秦笑的好意唐焕从来不会推却,他应承下来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有个颇为殷实且复杂的家庭,她妈妈的表姐的爸爸是中国最高政治机关里一名位置显赫的官员。

此后,他把这层关系用得淋漓尽致,花天酒地多次被查,顶多关个半年就重新开张,一直安然无恙。唐焕几乎是延续了秦笑的发展路线,一路顺风顺水,成为中国最年轻的富豪之一。

据传,唐焕名下有很多豪华车,最豪华的一辆是加长型宾利,曾是某届车展最贵的一款车—888万元,为了这个彩头,唐焕一掷千金,把车买了下来。而且,唐焕的车牌均是在中国境内有特殊身份象征的黑色牌照。

有一次,唐焕的奔驰600型轿车不小心撞到了一辆老式皇冠轿车。车上的司机跳下车来,张狂地说:“你知道我们是哪里的人吗?”唐焕扫了对方一眼,直接让司机朝皇冠撞了过去。结果,对方虽然很生气,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焕的奔驰扬长而去,因为他看到了唐焕的车挂的车牌。

很奇怪的是,尽管唐焕对妻子总是不冷不热,甚至婚后还周旋于各路女子中间,妻子对唐焕却是痴情不改。他们结婚两年后她因患癌症过世,只留下一个女儿。唐焕在妻子重病期间,基本不闻不问,但妻子过世当天,他在妻子的床前哭了一天一夜。

从此以后,与唐焕交往过的女人都发现,唐焕变得更加铁石心肠,谁也不知道他过世的妻子到底对唐焕意味着什么。曾有一个与他交往过的女明星说,她在上海滩只见过一个真正的“空心大萝卜”,就是唐焕。

唐焕本来倒也并非是滥情之人。记得刚谈恋爱时,他也有过忐忑,但时间一长,遇到的女人多了之后,他便习以为常了。他能感觉到女人对自己的深深依赖,上床后都比上床前更加小鸟依人,唐焕更加确信了张爱玲的一句名言:“通向女人心中的路是阴道。”

苏秒对唐焕也一直有种特殊的感觉。唐焕生得高大,又爱称兄道弟,很符合苏秒对爷们儿的定义。她记得有一天她晚上一个人回家,遇到两个小流氓把她堵在胡同里。正好唐焕打完球经过,直接把球扔到流氓头上,一声大吼,就把流氓赶走了。

8个月前,苏秒跑到上海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唐焕。当时,她还不知道唐焕是当地有名的黑社会人物,更不知道他在经营一家在全国都名声不小的花天酒地。

让苏秒做小姐,一开始也并非唐焕的本意。

他只是为炫耀才将苏秒带进了店中。尽管是第一次到这种场合,但苏秒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感觉,反倒是充满新奇和兴奋。

苏秒很快与唐焕一直想搞定的银行副行长相聊甚欢。

唐焕还没提,苏秒就自告奋勇要做小姐。

苏秒的第一次给了唐焕。

这里的小姐,并非第一次都给她们的老总。然而苏秒的第一次,唐焕志在必得。他对苏秒有种强大的控制欲,甚至已经变相叠加成为蹂躏。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但是,看到苏秒痛得皱起眉头的样子,他既心疼又兴奋,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投入过了。

苏秒用仿佛可以看透他的眼神怔怔地盯着他,慢慢地说:“我觉得自己就像你小时候在野地里捉住的小兔子。”

唐焕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了,苏秒则清清楚楚记得,他们当年在河边一起抓野兔子的情景。当时唐焕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只野兔,玩了很久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把兔子放走了。那时候的唐焕,充满了孩子气,心地善良。而现在她眼前的唐焕却是那样凶残与霸气。

唐焕看着可怜楚楚的苏秒,不知怎的,身体起了变化。

他把苏秒从地上拖起来,一把甩到床上,按捺不住地将苏秒扑倒,狠狠地扇了苏秒几个耳光,嘴里含糊地念叨着:“让你走!”

完事后,唐焕疲惫地倒在床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苏秒知道,唐焕早先有个妻子,尽管他长期夜不归家,妻子死在病榻上的时候,他也依然在外面风流快活,但唐焕对他们的女儿却一直关怀备至。虽然很多人都说唐焕无情无义,但一个人的时候,唐焕会时不时地给亡妻上炷香。

唐焕似乎只有在她面前才有这样的发泄。苏秒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让唐焕与自己之前认识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这个时候,苏秒会觉得唐焕极其可怜。她对他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又增加了一分。她自己都觉得这种感觉很变态。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唐焕从梦中惊醒,他接过电话—是手下打来的。

挂掉后,唐焕一边穿衣服,一边对苏秒说:“你可以不用走了,但我暂时不会给你派台。”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唐焕是去接出狱的秦笑的。

他先去秦笑的府邸接贾琳—秦笑的妻子。

平时,他经常找贾琳打麻将,两人无话不谈。在他看来,贾琳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秦笑在外面做的事情,贾琳了如指掌,但从不干涉。

贾琳还拿秦笑的钱,在外面开了一家餐馆,专做上海菜,生意红红火火。贾琳的能干不仅仅在于一家餐饮店,据称秦笑在服刑期间,他的公司—“汇星系”也主要是贾琳在打理,公司才得以保住了元气。

贾琳最大的本事是,与所有男人都若即若离,让很多男人都对她心存爱慕。唐焕觉得,这绝对不输于他平日里在女人堆中逢场作戏的功夫。

帝王医药的牢狱之灾,算是秦笑经历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因为他在全国各地倒卖商品,被告投机倒把罪而入狱。

唐焕与一拨兄弟正守候在看守所外面。看到秦笑从门口出来,慌忙迎了上去。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过去了,秦笑看起来反倒年轻了不少。

“秦总,你在里面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唐焕马上说,“跟在疗养院一样。”

秦笑说:“你小子安排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确实是唐焕贿赂了监狱长,搞定了监狱里的核心关系,秦笑才可以独自享用一间有空调的特殊牢房,一般劳改也不用参加。他还有一个专门的看守。那看守看起来十分老实,对秦笑唯唯诺诺,有时候还给他递手机,以至于很多人觉得,这个看守反而更像秦笑的私人秘书。

很多人当时就判断,秦笑很快就会离开监狱。果然,才五年时间,秦笑就离开了这里,名头是“释前就业计划”,其实就是有人帮他提前假释。

“里面好多兄弟都是金融犯,不少还是第一代的券商老总。敢情这批人可以在一起开一次中国证券业开创者大会了。”秦笑笑道。

“老公,看到你真高兴。”贾琳激动地冲上去抱住了他。

这个晚上,基本上就是秦笑的个人演出。

他们聚在花天酒地最大的一个包房里。

秦笑自负地说:“赚钱的事情是这样的,当你赚到了第一个100万后,就算后来你输了,你还是会有办法赚到下一个100万。因为你永远比那些没有赚到过100万的人先知道,100万是怎么赚出来的。赚过一亿的人也是一样的,你的钱袋子已经修炼到那么大了。”

当底下两个做期货的属下说自己亏了200万的时候,秦笑不由大骂他们“白痴”。不到一周,秦笑就把他们亏损的200万赚了回来。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浦东陆家嘴是全国金融高手必定要抢占的高地,不少金融机构纷纷迁往那里,盘踞在上海新证券大厦附近。

杨帷幄所在的外滩小白楼里的海元证券仿佛成了一个另类,但也成就了其特立独行的金融贵族身份,就像旧上海20世纪30年代的十里洋场,处处都透着一股上海滩独有的性感与风情。

杨帷幄尽管出身小券商,但才华出众,担任海元证券的总裁后,经纪业务也有了很大起色。在并购了重阳证券后,海元证券已经成为上海滩最大的证券公司。

有着雄心伟略的杨帷幄,这几年一直在打造一个声势浩大的“百人”计划—他希望能培育出100个投行精英,他的手下已经开始在全国排名前十的顶尖名校中网罗人才。但即使是有了这样的天之骄子,在挑剔的杨帷幄看来,他们大部分也都不尽如人意。

与此同时,杨帷幄正在秘密进行一个事关海元证券未来的重要项目。这个项目显然给了杨帷幄不少压力,尽管他已经历过不少风雨,但这次却感觉不一样。他坐在办公桌前,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落地窗外的黄浦江。

杨帷幄发现,这个自己酝酿了多时的项目,最复杂的部分在于股权关系,而最难以拿捏的就是股权背后的利益平衡。

最近杨帷幄学到了一个新名词,叫 “一致行动人”,他觉得这个词设计得很好,很有同心协力的意味。他将财务数据整理好之后,交给了财务总监阿德。

阿德是个驼背的中年人,他的佝偻病来自父亲的遗传,可能是因为阿德本身习惯性自卑的关系,他的性格有些乖戾与捉摸不定,在单位里的人缘也不是很好。

杨帷幄心想,或许其他地方很少会招募这样的人,但他的标准就是唯才是用。阿德在财务领域的才能,自己深为欣赏。尽管阿德也犯过一些错误,但他对阿德充分展现了宽容的胸怀,毕竟,对于自己要全盘托管财务的下属,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阿德对此也感恩戴德,更加忠心耿耿。

杨帷幄能够感觉到,当前圈内很多人都因为一个千载难逢的地域性机会而在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自己也已经被这个机会吸引住了。

上海计划在浦东建造一个机场,同时还将开发出一个以机场为中心的商务航空港。有内部消息称,上海国资委将通过重组整合当地上市公司的资源,专注于浦东机场的开发。这也就意味着,上海将会有一家新的上市公司,不仅涉及110亿元的直接项目收益,还将面临最好的重组机会,单是地皮收益,就将给这家公司带来至少每股20%的收益。

于是,上海浦东机场花落谁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据外界推测,上海有六家上市公司参与了竞标,而且都有可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因为它们都有政府背景,且对开发类似项目有一定的经验。

这有点像一个轮盘赌—这个资本游戏一开始,就像一个被分割成六块的大转盘游戏,但只有一块后面藏着丰厚的奖品。指针在飞速旋转,决定结果的究竟是运气还是谋略?

在目前的市场确定性机会不多的情况下,花落谁家,无疑是当下极佳的炒作素材。

恰好那段时间,中国股市正起伏不定,大起大落间,谁将拔得头筹极是引人注目。

市场上最早的一批博弈者在经历了1997年香港回归概念股的冲击后,不敢再轻举妄动。倒是资产重组旋风越刮越起劲,在1998年达到高峰。“ST”帽子这个1998年4月出现的新产物,反倒成了一种投机符号,市场呈现出另一派热烈的投机景象。

与海元证券隔江相望的上海证券大厦二楼的证券交易中心,是各路高手会战的圣地。这是个典型的金融战场—红地毯、电子屏幕闪烁、红马夹在场内忙碌奔波,不停接着外线电话,手指在键盘上挥洒如飞,操作着一笔笔巨额交易。那里,充斥着纸醉金迷的奢侈味道,到处都是投机与尔虞我诈的激战。

尽管各自都忙碌异常,但所有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聚焦在了082号、032号与066号三个席位上。082号是海元证券的交易席位,032号是泰达证券的交易席位,066号席位则属于韩昊的新凯证券。这三家券商并称上海滩三大券商,也是国内历史最悠久的券商,所有人都在等待他们在浦东机场项目上的选择。

海元证券交易室中,有一个瘦瘦高高、相貌不凡的年轻人,他是海元证券自营部总经理常凡,人称少帅操盘手。尽管年纪轻轻,但常凡因为技术非凡很年轻的时候就被海元证券委以重任。

常凡正在娴熟地加仓六大公司之一的申强高速。

海元证券的行踪很快暴露出来,与此同时被曝光的还有新凯证券,奇怪的是,杨帷幄与韩昊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申强高速—尽管这只股票此前在六大备选上市公司中只属于冷门股。

人们奇怪,为何上海滩另一大券商唐子风的泰达证券迟迟没有出手?难道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杨帷幄不知道新凯证券为什么也看好申强高速,他回忆了一下海元证券下属公司—海元投资加仓申强高速的契机。最早的时候他是看好申强高速的现金流充沛,本来高速公司就是现金奶牛。买的时候正好是年报出台之际,他们预计会有十送十的分红预案,按经验,不管是不是真的会分红,至少可以在资本市场上炒作一把。此后,该股走势一直强于大盘,于是他也没有抛弃它。

申强高速公司旗下的地皮可能与浦东机场有关,他倒是后来才知道的。

早在一年前申强高速就收购了一块地皮,当时为了收购这块地,申强高速还通过融资扩股并发布了公告。但不知为什么,吃下这块地之后,申强高速一直没有大兴土木地动起来,那块地皮仍旧是一块荒地。杨帷幄当时只是觉得地皮资产可以增加每股预期收益率,于是又加了仓位。

这天上午,他完全没有想到,上海滩竟然爆出一则消息,说浦东机场的选址可能就在距离申强高速9公里左右的一块地皮上,而这恰恰可能是早先申强高速购买的那块。

尽管杨帷幄也认为,在任何正式消息出台前,申强高速还只是1/6的可能性。但显然,如果浦东机场项目选址真的在那里,对于申强高速来说是一个绝大的利好消息,不管是将地块卖给浦东机场相关机构—从地块价格看,按融资书上推算,这块地的成本是平均每公顷4 800元,而现在早就翻为15 000元;还是参与政府的重组计划—这显然是让公司转型成为地产类股票的契机,申强高速都将获得巨额收益。

果然,选址消息一出,申强高速股价连续飙升。但同时又有消息传出,由于价格关系,浦东机场也可能选址在上海其他地方。

不过,当时做惯投机的操盘手们都还小心翼翼,因为这些消息随时都可能被宣布为假消息。而当事方顶多就是出个辟谣公告,但对于操盘手而言,却可能是数以亿计的损失。

当天,泰达证券被交易系统跟踪爆出,他们购入的是六大候选公司之一的海达控股。这家公司是消费型上市公司,主要做服装等轻工业产品,但是旗下也有两块地皮,也有转型做地产公司的打算。

对此,杨帷幄让常凡放缓节奏,静观其变。

大概早盘收盘前30分钟,证券大厦的消息屏上就发布了一则公告—海达控股与建设银行签署战略合作协议,主要内容是建设银行将在未来一年内向该公司意向性授权60亿元人民币的授信额度,用于加强海达控股在上海川沙地区房地产开发贷款、商用物业抵押贷款、搭桥贷款、并购贷款等方面的合作业务。

消息一出,场内经纪人议论纷纷,难道浦东机场项目已经明确花落海达控股?有信息源的经纪人开始旁敲侧击打电话给建设银行,一个经纪人打完电话后大叫道:“建设银行的人说,政府官员上周刚去过海达控股。”

申强高速股价应声而落。早盘还剩20分钟时,申强高速开始明显向下,KDJ①这类最简单的反趋向指标已经快速形成了死叉。多头尽管想绝地反击,但似乎只是在作垂死挣扎。股价开始直线下落,量线飙升,直接向跌停板冲去。

尽管久经沙场,但杨帷幄心里多少还有些困惑。毕竟泰达证券的人脉上通下达,最高的人脉甚至直接通往中南海,不可能不知道浦东机场项目最终花落谁家。

“怎么办?要不要抛?”一直在紧锣密鼓操盘的常凡有些不安,他看到盘中申强高速乖离率与布林线组合已经发出了卖出指令—布林线价格明显地跌破下轨,乖离率已经由+30转成–20。白线EXPMA也已经下穿黄线,形成明显的下跌趋势。在这种快速的变化趋势中,常凡纵然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把握安全买入的负乖离点。

一贯讲究交易原则的常凡转头问站在他身后的杨帷幄:“下跌已经出现了可怕的集聚效应,人一旦不理性起来真是恐怖。”

杨帷幄摇摇头:“不要慌,你怎么知道海达控股肯定就有戏?”

“市场上很多人都认为,唐子风后台硬,他们出手购入什么股票,就应该是什么股票。”常凡分析道。

“你不要忘了,一直与唐子风站在同一战线的韩昊,近期买的也是申强高速,可见他们内部还是有分歧的。”杨帷幄冷静地说道,“选股的关键是自己购入的理由是不是充分。”

杨帷幄一向不按常理出牌,股市有股市的弹性,杨帷幄也有自己的一套改变局势的套路,至少目前看来,这个套路,也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复制的。

此前,杨帷幄仔细读过申强高速那份扩股说明书—该地皮主要是用来开发一个大型的交通枢纽。该地皮位于上海远郊川沙,之前川沙镇长期得不到发展,而以交通枢纽带动周边商业的构思,相当于将这块地皮打造成一个卫星辐射城。而这个设想正好与浦东机场计划书中推崇“和城市一起发展”的“阿纳海姆模式”不谋而合,依靠机场带动周边地区发展,显然是希望快速获得政绩的政府乐于看到的。

另外,杨帷幄还从地产谍报中心那里获得了一些资料—地产谍报中心手中总是把握着一些开发商的猫腻来讹诈开发商。开发商也不会将地产谍报中心除掉,因为他们也需要通过谍报中心知道竞争对手的招标信息。

杨帷幄手中那份资料称,申强高速获得那块地皮的成本并非扩股书上写的4 800元一公顷,而是1 600元一公顷,这也就意味着,如果申强高速将此地转卖给浦东机场,既不会失去已经获得政府信任的“阿纳海姆模式”构想,更重要的是,其获得的利润远不止圈内所说的3倍,而是整整10倍。这个利润,分给任何一个相关利益者,都将是很可观的。

杨帷幄猜不透泰达证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加仓的幅度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下来。

早盘收盘,申强高速微调1.2%,一切都在控制范围之内,杨帷幄与常凡相视一笑。

泰达证券总部。

唐煜抬起头笑着说:“爸爸,要不试探一下他们的底线?你觉得他们对申强高速的忠诚度如何?”

唐子风慢慢地说:“目前看来,他们也就是投机一把。任何人买股都有理由,所谓市场中人,也就是买股的理由充分一点罢了。”

“那如何诱敌深入呢?他们应该没有发现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唐煜问道。

“接下来,他们的命运将与这只股票息息相关了。”唐子风嘲讽地说道,“这可不是简单的六色大转盘,在这里,赢的几率不是百分之百,就是零。”

  


  

第四章 高人在潜伏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

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 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老子,《道德经》

袁得鱼来到海元证券的白楼前。这里白天的景致与那个宁谧的夜晚如此不同,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尽管这栋大楼承载了袁得鱼很多回忆,而如今却多少显得有些陌生。

袁得鱼踏入营业大厅的一瞬间,红红绿绿的报价牌便闯入了他的视野。

数字在他眼前飞快地跳动,儿时的影像开始重叠。他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旋梯上跑下,奔到报价牌前,敛气屏息地盯着看起来。那瞬息万变的数字让他着迷。他总是试图去记忆刷新前的一组数字,他不停地思考,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串数字忽大忽小。他希望透过庞大的报价牌,洞悉背后那个错综复杂的世界。孩子时的自己总幻想着能有种力量,预知未来。那时候,报价牌上才几只股票,他似乎真能感觉到一些规律,而且很多次都被验证是正确的。现在,袁得鱼也正看着上上下下滚动的数字,试图找到儿时如闪电般划过脑际的那种灵感。

海元大楼的一至三层是公司的工作区。底楼是营业大厅,散户们都聚集于此。二楼是大户、中户区,里面摆了很多电脑,中间有块很大的空地是咖啡厅与运动休闲区,安放了几张乒乓球台。这一层还有几家私募的办公室,低调地挂着门帘。三楼就是海元证券的办公地,有一道铁门,上面赫然贴着四个大字—“闲人莫入”。

袁得鱼径直走到站在大堂的一个客户经理面前,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见你们总经理。”

客户经理一脸不屑:“什么意思?你找他做什么?”

“我来应聘……”袁得鱼说。

“我们应聘要经过层层面试,总经理是你随便可以见的吗?走吧,走吧!”客户经理没好气地打发他道。

“我的账户就在海元证券,这里哪里可以打印交割单?”袁得鱼灵机一动,说道,“我可是你们的客户,我要在你们这里开个交割单证明。”

客户经理尽管不是很乐意,但还是带他来到打印机旁,让他在一台电脑上打开他的账户。

客户经理看了一眼他的账单不由目瞪口呆,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才说:“原来你、你就是我们这里在找的最牛散户?你,你等一会儿……”他说话也变得不太利索了。

他打了个电话给自营部:“常总,你上次想找的那个客户,现在就在营业大厅。”

“好的,我马上过来。”电话那头的常凡有些兴奋。

转过头,客户经理对袁得鱼马上眉开眼笑地说:“兄弟,赶紧给我推荐只股票。”

很快,常凡就从走廊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袁得鱼,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第一句话就直接问袁得鱼:“这些都是你自己操作的吗?”

袁得鱼点点头。

“你的风格是?”

“右侧交易①。”

他们又就一些股票的细节讨论了片刻,常凡心中基本有了数。

袁得鱼很快就如愿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他有些莫名的兴奋,环顾办公室—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墙上挂着的书法作品还是10年前的,只是染上了些灰尘,连位置都没换,那是杨慎的《西江月》:“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只是眼前的主人有些陌生。尽管他知道他的名字—上海滩鼎鼎有名的证券猛人杨帷幄。

“袁得鱼,这个名字不错,以渔得鱼。”他默默念道。

袁得鱼有些好奇地望着他,觉得他好像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严厉。

杨帷幄看了看常凡递给他的资料:“这位面试过你的自营部经理对你印象很深。听说你直接给了他一份交割单,三个月翻了五倍。”

“呵呵,正好运气还不错。”袁得鱼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过来看看,这只股票怎么样?”杨帷幄打开电脑,招呼袁得鱼过去。

袁得鱼愣了一下,笑着走了过去。新洋科技,自己做过的一只小盘股,题材已尽。他摇摇头,说,不行。

“那你看这只呢?”杨帷幄敲了两下键盘。

袁得鱼扫了一眼,明显是一只庄股,还是个恶庄,他不假思索地说,不行。

“那这只呢?”杨帷幄接着问道。

袁得鱼索性看都不看就说不行。

杨帷幄又随机找了几只,袁得鱼都纷纷摇头。

杨帷幄疑惑了一下,将手从键盘上放了下来,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尽管这个年轻人脸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年轻些,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样,但语气却十分坚定,不容置疑。他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你为什么看都不看就说不行?”

袁得鱼回答说:“首先,如果现在的行情可以赚钱,我就不会空仓。你属下也从我的交割单上看到了,我在一个多月之前就空仓持币了。其次,我在三个月已经赚了五倍,这是多么惊人的速度,我觉得已经足够了。何况我是个人投资者,进出比大资金要自由得多。如果从大资金的角度考虑,起码要保守一成。”

杨帷幄想了一会儿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看申强高速?”他想听听袁得鱼对于这只热门股的见解。

袁得鱼歪着脑袋,想了想:“不好说。”

杨帷幄眼睛一亮:“你难道不觉得申强高速是一只潜力股吗?”

“潜力股不是关键,问题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只潜力股,这才是关键。”袁得鱼挠了挠头说,“现在投机成风,假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就算我们知道它是潜力股,但也未必会有人跟着我们埋单,而我们肯定也不想等个半年才实现收益。我听一些大户说看国外的书,说到什么价值投资,虽然有点道理,但我觉得时下并不可行。目前政策多变,投机成风,法制不规范,国外的这种风险要低得多,但对我们而言,时间是最大的风险,所以我们的习惯是落袋为安。”

常凡也忍不住插嘴说:“申强高速随时可能发布公告宣布这个利好。毕竟,这个政府项目已经提上议程。”

“我以前是送外卖的,我们餐馆有很多老客户,他们要吃什么,就打个电话给我们。打电话,也算是个口头订单,而且又是老客户,但我送过去的时候,还是经常会遇到他们翻脸不认账。有时候等我送到时他们已经跑出去吃了,或者已经在吃其他餐馆的外卖了,他们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打过电话吗?”

“他说的是中国的契约成本。”杨帷幄对常凡说,又转头问袁得鱼,“那一般遇到这种事,你会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我就请朋友吃,算是我自己的。”袁得鱼耸耸肩,“请别人吃饭,我很开心,老板也会开心,就会让我送更多的外卖,钱很快就又赚回来了,我心情也会很好。”

“那你说说,申强高速如何让人跟盘呢?散户线是往下走了。”常凡认真地说。

“他们会骗人,我们也会骗人。俗话说,无毒不丈夫。”袁得鱼眨了眨眼睛说,“我不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对于我来说,他们的目的不是关键,我只关心关键的问题。只要我们能快速赚到钱落袋为安,大家都跟着我们做,我们就成功了。”

杨帷幄点点头,心里想,这小子倒是有几股邪气,这是与正直、保守的常凡迥然不同的。杨帷幄对袁得鱼大致有了了解,便道:“你先回去吧。”

袁得鱼也不觉得唐突,便起身告辞了。

杨帷幄打开桌上的《孙子兵法》翻到《变篇》,轻声读了起来:“途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袁得鱼的判断与自己对大势的预想差不多,他甚至很喜欢袁得鱼的反面回答。如果要正面论述市场,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清的。多数年轻人,看到现在这种异军突起的反弹行情,大多会跟着疯狂,甚至一些经验老到的人,也会尝试着小搏一把,下注赌个反弹。他没想到,袁得鱼如此年轻,就选择了如此决绝的“休息战略”。

坐在营业大厅的袁得鱼,觉得肚子很饿,但是他口袋里只有50多块钱了。他想了想,便加入到了正在“斗地主”的老头们的队伍中。

袁得鱼打牌时总爱上蹿下跳,大呼小叫,引来不少人围观。

输了袁得鱼就两条手臂向上一伸,顺势往椅子上一躺,一副懊丧的表情:“哎呀呀,抢钱啊。”

与他打牌的几个老人听得直乐。

袁得鱼摸了一下口袋,只剩下10块钱了。他立马坐正,挺了挺背,然后看也不看牌,就把钱扔了下去,说:“这底牌我要了,输了就输了,权做最后一把。”

老头相视而笑,纷纷抛下重注,平均都压了50多块。

没想到这把袁得鱼赢了。

袁得鱼激动地跳了起来:“哎呀呀,绝处逢生啊!”

老头们输得很不服气,拖着袁得鱼还要赌,袁得鱼马上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上一把运气太好,我好不容易赢一次钱,大哥们就放了我吧。”表情马上变得可怜起来。

老头们看他傻乎乎的,故意说道:“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一路好哦,再跟我们玩一把。对,都压下去。”

袁得鱼把钱放下去,然后又拿起来,说:“你们不要骗我,你说的,我运气会很好哦?”

“会的,会的。”一个老头说道,心里却想,这个傻小子,你运气好我还跟你玩个屁。

袁得鱼对这个没有逻辑的说法似乎很满意,又将钱放了下去。

围观的人都在偷偷笑他。

这时,从营业大厅走来一个头发乱蓬蓬、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人,与大多数人的表情不太一样,他一边掏着耳朵,一边出神地盯着袁得鱼看。

很多人都认识这个“疯子”,他是海元证券一个形迹诡异的大户。

在海元证券二楼,有一间大户室经常房门紧闭。尽管这个大户的交易量很大,足以换到一间敞亮的大户室,但他似乎只对这间位于角落的大户室情有独钟。

这个大户一般也很少出现在营业部,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他往往戴着一副墨镜,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穿着一件蹩脚的西装,也很少有工作人员与他交往甚密。他就像一个独来独往的独行侠。

“哇,我怎么运气真的这么好!”袁得鱼又赢了一把,激动得都快哭了,“大哥,真的好感谢你啊。”他作势要亲刚才那个坚持让他把钱放下的老头。老头嫌弃地推开了他。

“这死小子,真的走运了。”旁观者也评论道。

“对了,我刚才是不是应该先打王的?”袁得鱼虽然赢了,但完全摸不着头脑。

“神经病,你打王,我这里有个怪,你不就输掉了。”老头骂道。他疑惑地看着袁得鱼,很想跟这个牌艺不精的小子再玩一轮。

那个形似疯子、神情诡异的大户偷偷笑了一下,一个人走开了。

两天后,大盘经历了100点左右的小反转后回转直下,凡是新近入市的进场者无不悉数套入。

大约一周之后,正在营业大厅与人打牌的袁得鱼被海元证券的工作人员一把抓住:“总算找到你了。老板问,你怎么还不来上班?”

袁得鱼马上跟着跑到总经理办公室,只见杨帷幄一副完全没有距离感的样子,唤他过去,对他小声吩咐了一番。

杨帷幄是想让袁得鱼再摸一下浦东机场项目落户的路子,他希望找到更确定的理由。

袁得鱼没想到一来就接到一个奇怪的任务,点点头,很快就出了门。

常凡看杨帷幄目送袁得鱼出门,有些讶异,不由开口道:“杨总,我觉得你在这小子身上真是煞费苦心。你让他做的事情就只是求证一条消息?”

在这个圈内,求证消息有很多种方式,一是直接找上市公司求证,这个方式看来最靠谱,也最不靠谱,因为如果没有交情,他们是不会将真实信息透露给你的,反而可能会误导你。另一种是找公开数据,诸如看财务报表、看交易所公告,还有交易数据等,不过这个要求拥有实业经验,不然你无法站在公司管理层的角度找出内在逻辑。还有一个就是靠资源,因为一家公司不管是做项目,还是被牵涉进什么案子,肯定会有第三方参与,诸如资产评估公司或是律师事务所,甚或是政府的审查机构,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第三方也早早地形成了自己的产业链。但不混几年,绝对建立不起来这样资深的人脉。

“我们分析出申强高速最终会获得这个项目,也是综合运用了好几个方法,你指望这小子用什么方法呢?”常凡接着说。

“我不知道,但我有种直觉,他还会有其他路数,而且那个路数,也会让他得到正确答案。”杨帷幄肯定地说道。这几年来,杨帷幄也算是识人无数,他觉得这小子身上有股锐不可当的灵气,是其他人所没有的。

常凡点点头:“我也有同感。”

看到袁得鱼从大门出去,营业大厅里还有几个老人在唠叨:“这下没有那么好的牌搭子了。那小赤佬总是输得多,赢得少。”其中一位老人心血来潮,想算一下这两周赢的牌钱,发现都被袁得鱼前天那次破天荒的好运气赢了过去,甚至还小赔了一笔。对这个结果,他感觉有些迷惑。

  


  

得到工作的袁得鱼为了犒劳自己,在路口买了一个烧饼,大啃起来。这时袁得鱼感觉后背被人拍了一下,他转过身一看,发现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疯子。这个疯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烧饼看。袁得鱼只好把烧饼掰给他一点。

疯子啃了一口,随即把烧饼扔掉了。

袁得鱼觉得疯子很奇怪,就想自顾自走开。

“小阿弟……”疯子开口了,声如洪钟,倒是把袁得鱼吓了一跳。

袁得鱼转过身,问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疯子点点头。

袁得鱼发现,他好像就是在营业大厅里出现过的疯子,便说道:“大哥,你刚才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有钱人,不定过两天我就要跟着你混呢。”

疯子哈哈一笑:“你刚才只是扫了我一眼,就认出了我是谁,真是好记性。兄弟,你长得有几分眼熟。”

袁得鱼挠挠头,想不出自己与这个疯子会有什么关系。正在发呆的当儿,疯子一下子跑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袁得鱼有些莫名其妙,想到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好像又无从着手,心想,索性就去几块地皮现场碰碰运气吧。

那块距离申强高速9公里的地皮位于青浦的西北面,附近还有申强高速的大本营。由于是综合性公司,这家公司从外观上看像一个很大的工业园区。而申强高速在距离其大本营3公里的地方,刚刚新开发了一批CBD中央商务区。

袁得鱼来到商务楼门口,却被两个门卫赶了出来,碰了一鼻子灰。

他只好又跑回公司园区,这里也是戒备森严,门卫比中央商务区的还健硕。

“大哥,我是来租办公地的。”袁得鱼临时编了个理由。

“看你这样子!”门卫一脸轻蔑。

袁得鱼颇有些无奈。他在园区四周转了一圈,看到有一道后门,便偷偷溜了进去,没想到路过办公区的时候,正好被人看到,对方马上让门卫把他赶了出去。

这时候,正好有一拨人走进工业园区。

“他们怎么进来了?”袁得鱼纳闷地看着那拨人。

“哦,那是泰达证券的人,人家有介绍信,来交流工作。你看这个……”经门卫指点,袁得鱼看到申强高速工业园区门口还竖着一块牌子:“欢迎泰达证券莅临指导”。

“刚才我怎么没看见这牌子?”

“人到了我们才拿出来的,就为了防止有人浑水摸鱼。”门卫振振有词。

“其实我也是证券公司的……”

“那你有介绍信吗?”门卫说,“他们这是来作调研,你呢?”

“什么是调研?”袁得鱼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说自己是证券公司的?”门卫嘲笑道。

袁得鱼不知道,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对上市公司的调研已变得普及。这是金融黄埔军校“五道口”①从海外引进的一种了解上市公司价值的方式。

最早的时候,很多上市公司都鲜有人登门造访。袁观潮将这股风潮带动了起来,他成立研究部的目的就是想引进调研,这是了解上市公司的最好方式,只是后来调研慢慢成了一种变相内幕交易的方式。

正在这时,袁得鱼听到门口有人在笑。他转过身,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嘴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看起来有点疯癫。

“有什么好笑的!”袁得鱼有些不高兴。

“我笑你无知。”疯子说完,转身就跑了。

袁得鱼这才想起他就是那个自己在交易大厅门口遇到的疯子,他懒得搭理他,一心想办法好混进去。他灵光一闪,心想,不如等到泰达证券的人出来,或许可以套到一点信息,自己也好坐享其成。

于是,袁得鱼拐进附近的一家面馆,养精蓄锐。没想,疯子也在,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面,看到他进来,乐呵呵地朝他笑。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泰达证券的人才出来,嘴里骂骂咧咧的,似乎也没获得什么有价值的情报。袁得鱼开始怀疑起来,泰达证券已经进货另一家上市公司了,怎么还有兴致对申强高速进行调研?

袁得鱼刚想上前,就被疯子拉住。他轻声说:“跟我来。”

袁得鱼将信将疑地跟着疯子,他觉得这个疯子很亲切,好像对自己并没有敌意。再说,他相信自己的应变能力,也不怕疯子会把自己怎样。

疯子仿佛运动高手般不停地往前跑,袁得鱼紧随他身后,累得气喘吁吁。疯子跑到一个地方突然停了下来,袁得鱼认出正是刚才他也来过的中央商务区。这个商务区由一家五星级酒店、一家商场与一栋写字楼组成。由于还没正式竣工,商务区还没有对外开放。

疯子趁门卫不注意,娴熟地翻过了伸缩钢门,袁得鱼也跟着翻了进去。

疯子很快就跑到了商场,然后走进去顶楼的电梯。袁得鱼跟随他来到商场顶楼的平台。“你看!”疯子有些得意地说。

袁得鱼四处环视,并没有发现什么。

疯子摇摇头,爬上顶楼的一架梯子,接着从一扇玻璃窗翻身进入商务楼。他们一同进入商务楼,坐电梯直上15楼。

15楼是样板房,袁得鱼跟着疯子来到了南面的一个房间。疯子向窗外一指,袁得鱼顿时惊呆了—这不就是他刚刚到达的商场屋顶吗!屋顶居然是一个“A”的标志,而那个大项目的简写正好是“A”,这个logo毋庸置疑,就代表着那个项目。

“天哪!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项目注定是申强高速的?”

“他们这个商务区的图纸是8个月之前设计的,与项目对外招标的时间正好相隔一周。有时候,你不需要认识任何人,靠自己的双眼与分析,就可以知道答案。”疯子坐在一把椅子上,跷着二郎腿。

“谢谢你。”袁得鱼知道遇到高手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寻找这个?”

“我已经跟踪你很久了。”疯子点了根烟,“而且,杨帷幄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你是……”袁得鱼盯着疯子看了一会儿,发现尽管他眼神涣散,举手投足疯疯癫癫,大部分脸都被凌乱的刘海遮住了,但透过稀疏的头发,袁得鱼觉得他的眉眼有些熟悉,他恍然大悟:“你,你是……魏……”

“对,我就是魏天行。”疯子点点头,神志好像也恢复了正常,露出整齐的牙齿,开心地笑了起来:“调研是我的老本行。”

“对啊,你原来可是海元证券的投资总监兼研究主管。”

“当年我们出来调研的时候,很多上市公司把我们当做贵宾,还专门开车接送我们,请我们吃饭。现在他们恨不得向调研的人拿钱,知道都是玩票的。调研的人也经常不择手段。记得以前,市场的调研氛围还是相当正的。”魏天行回忆道。

“魏叔,这几年你在哪里?为什么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袁得鱼好奇地问道。

“我嘛,四处游荡。”魏天行答道。

  


  

杨帷幄一直在办公室等着,过了很久,电话响了起来:“杨总,我是袁得鱼,我刚跑到川沙去了,还撞到了泰达证券的人……”

“他们去那里做什么?”杨帷幄一头雾水。

“他们好像并没有得到什么,但我获得了一个重要信息,那个大项目应当是属于申强高速的……”袁得鱼将自己的发现娓娓道出。

“既然如此,为什么唐子风那么早就撤离了?”杨帷幄想不明白,“对了,你说他们的研究员并没有什么收获,难道他真的搞错了?”

杨帷幄放下电话,转身对常凡说:“你猜那小子用了什么办法?他刚才告诉我说,他翻墙进了申强高速投资的商务区,在人家商务楼楼顶看到了商场上方有个A形的标志。”

“‘A’,不是那个大项目的标志吗?”常凡惊讶道。

“是啊,这个方法是不是很独到?整个市场都关注的浦东机场花落谁家的问题,就这么容易地解决了。”杨帷幄赞许道。

“是有点独到,但是不是不可持续?你总不能指望所有上市公司都搞个建筑标志走漏风声。”常凡笑道。

“常凡,这个看起来似乎没有必然性,实则很接近现代刑侦技术中的痕迹学。”杨帷幄娓娓道来,“痕迹学的理论基础是,你做任何事情,都必然会留下痕迹,就连一滴水蒸发,也至少会留下水本身包含的杂质。在美国,有个很知名的华人神探叫李昌钰,他当时就用痕迹学知识破了一起罕见的杀人案。当时,有个凶手将尸体拖到海边,用绞肉机将尸体绞成细丝,并抛入了大海。他本来以为,这样销毁尸体,就会神不知鬼不觉,执法机关更无法举证。然而,李昌钰侦探根据痕迹学,用细密的网兜仔细地过滤海水,硬是把尸体找了回来,这让罪犯都吃惊不已。”

常凡盯着杨帷幄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杨总,我有个猜测,不知道是否方便说?”

“你说。”杨帷幄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我怎么觉得,这个方法那么耳熟?你有没有想起一个人?”常凡说道。

“魏天行?”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杨帷幄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我也觉得这小子就像魏天行的灵魂附体。”

“魏天行不是失踪了吗?是我们的错觉吧。说实话,他不仅是个理论高手,在技术上也堪称一流,如果他复出,我倒愿意跟他再赛一场。”

“原来你现在还惦记着那年的比赛。”杨帷幄说的是中国首届实盘大赛,“要不是那场大赛,你也不会被我招至麾下。”

常凡点头称是,随即分析说:“不过,关键是目前袁得鱼也确定了这个申强高速会有些作为,难道是唐子风真的搞错了?”

“我倒不这么想,既然是块好地皮,而且市场上至少一半人还不知道,我想可能与那个董事长不在上海有关,你上次是不是也没联系上他?”

“对,听说是出国了。这么说来,申强高速岂不是更志在必得?我看现在就是入驻的最好机会,再等下去恐怕就来不及了。要不要再战?”常凡跃跃欲试。

“关键看怎么切入了。”正思忖着,杨帷幄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比较急促,尽管对方故意舒缓语气,但还是难掩焦虑:“杨总,很冒昧打扰您,我是申强高速的吴新,请问您今晚有空吗?我有个十分重要的事情想与您商量。”

杨帷幄一听是申强高速的人,顿时警觉起来:“啊,原来是吴董事长,很久没见了。慢慢说,有什么急事?”

吴新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前一天我还在美国度假,秘书告诉我,我们公司昨天一早就被举牌。我今天匆匆赶到办公室,发现是我原来的副手勾结了另一家公司,他们已经密谋了很久,就是想把我挤走。我看过了,他们的资金马上就要接近第一大股东的上限,这个我想你可能也听说了。我知道整个上海滩就属你们资金实力最雄厚,特意过来问问您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想到这家老牌的本地上市公司居然会出现这样的内讧。“办法,你是说……”杨帷幄进一步问道。

“虽然申强高速是全流通股,但在公司上市之前,我个人就以低于市场50%的价格认购了3%左右,也就是240多万股。目前,公司总股本是8 000万股,公司的第一大股东是申强高速,第二大股东是申强资产。其实申强资产原先是申强高速的子公司,为了财务独立核算才单独运作的,没想到竟然养虎成患。现在,申强资产作为独立机构,勾结其他外援,已经向我下达了并购书。我跟他们推说要考虑一下,然后就想到了你们,你们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为你们本身就是申强高速的第三大机构股东,持有3%的股份。如果我们同心协力,绝对可以制伏他们!”

杨帷幄想了想说:“听起来确实不错,但是,你的意思是让我把申强高速的股份都倒仓到你们母公司的名下吗?”

“对我而言,与其让背叛我的人控制,不如让一个我信任的盟友控制。我愿意出让自己的股份,支持你们做到第一大股东,以你们目前的资金实力也并非难事。而申强高速的股份,我将用协议转让的形式,以20%的折扣打包给你们,如果你们嫌协议转让太慢,我们可以大宗交易。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们要保住我董事会主席的位置……”多年资本市场打拼的经验让杨帷幄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个比浦东机场项目落户更千载难逢的机会。

“浦东机场项目是不是早就花落你们家了?”杨帷幄想验证自己的判断。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都是底下人在操持。”吴新有点窘迫地说。

杨帷幄冷笑了一下,心想遇上吴新这样昏庸无度的董事长,不知是祸是福:“我明白了,你先让我考虑一下。要不一个小时后你再给我电话吧。”

“好的。”吴新匆匆挂了电话。

作为一个大型金融机构的老总,杨帷幄时常会面临比普通投资人碰到的更有诱惑力的机会。有时候是未上市公司的股权投资,就算一个月后就要上市,也照样能以低于市场价40%的价格买到。不管是新上市公司还是新基金的首次公开发行,对于参与认购的资金,都有不菲的返佣。这种帮忙性质的资金其实也只是走个过场,并不需要承担太大风险,也不可能有太高的回报。当然,在杨帷幄的心中,当下最好的投资对象就是转配股,然而这也有一些赌博的性质,就如同后来的法人股与定向增发一样。不过,像目前这个对方拱手相让的上市公司项目,且不用通过借壳等复杂流程,真的是百年难得一遇。

这家公司的股本结构杨帷幄此前也研究过,是上海“老八股”中唯一一家全流通股。众多机构之所以没有办法绝对控股,是因为第一大股东申强高速以26%的股份额稳如泰山,除了前三大控股机构,其他股本均十分分散。如果出现其他机构对公司股权造成威胁,那就意味着前三大股东中有人将股份故意稀释了出来,这与吴新提到的内讧倒有几分吻合。

杨帷幄迅速查找了一下前几大股东的资料,敏锐地发现,申强资产的总经理曾是董事会成员,原先是申强高速的副总。杨帷幄料想此人应该是吴新说的副手,这也就意味着,该副手以申强资产为基础,勾结其他机构意图达到反收购母公司的目的。

他看了一下举牌的信息,发现与申强资产勾结的机构名不见经传,叫做凯强资产,乍看上去与申强资产还像对兄弟。从举牌来看,凯强资产达到了首次举牌的5%的股份上限,若申强资产与之联手,将股份完全协议转让,总持股将达到11%,直逼第一大股东的控股上限。

难怪这几天申强高速的走势风起云涌。若不是因为这个电话,他可能还以为那个举牌只是常规的十大股东座次替换,恐怕就会错过这出绝妙的资产好戏了。

杨帷幄大致估算了二级市场的收购成本,目前自己持有该公司3.2%的股份,要联手申强高速成为第一大股东,至少得先吃下申强资产的股份,再加上吴新个人转让的股份,可以达到17%左右的控盘,与对手角力的时候,也必须随时掌控5%的举牌空间,争取将股份达到26%。如果按目前市场价的9.2元进行收购,以股本8 000万股计算,要达到绝对控股,至少要准备两个亿的现金。

这显然给杨帷幄出了道难题。

如果不是因为要进行另一个项目,这笔资金对于海元证券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很巧的是,杨帷幄手上另一个项目的资金量也刚好是两个亿,目前公司的现金存余才1.5个亿。若能想办法成功压低股价,就有希望将两个项目都收于囊中,而他有勇气铤而走险。

实现对上市公司的绝对控股,是杨帷幄长期以来的梦想—他另一个项目也正是朝这个目标在做的。

他希望能与吴新再好好谈谈。

吴新的电话准时打了过来:“想好了吗?我和我们几位董事还是觉得,你们海元证券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们今晚6点东湖路东湖宾馆见面吧。”杨帷幄胸有成竹地说。

“好的,不见不散!”对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激动。

  


  

晚上6点,吴新与杨帷幄在上海东湖路准时见面。

东湖路原名杜美路,是上海的一条风情街,这里的17号曾是比利时领事馆,70号曾是杜月笙公馆,也就是他们约定吃饭的东湖宾馆。

杨帷幄喝了一口茶,显得十分淡然。

他看了一眼吴新,觉察出了一些什么:“吴总你40多岁吧,什么时候担任申强高速董事长的?”

“我30多岁就已经是公司的一把手。实不相瞒,我爸最早在市政府规划局担任要职,不过,他前几年已经退休了。”

“不错,年轻有为啊。”杨帷幄早就猜到此人应该有点背景,现在看应该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太子党”。

“真的很感谢你。我这两天也没睡好,前两天还在度假,没想到公司居然出了这档子事。我听秘书一说就马上回来了。”吴新强作镇定地点燃一根烟,“我今天上午就问他们,收购我们的凯强资产究竟是什么人,不管如何都要先考察一下。于是我提出亲自去凯强资产摸一下情况,没想到他们急着向我摊牌,直接在我面前摆出了他们事先已经拟定好的几份文件,而且有一半董事都已经在上面签了字。这不是倒戈吗?气死我了!”

“不过你说的这些,市场上目前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凯强资产可能对你们形成收购。”杨帷幄不慌不忙地说。

“杨总,我知道你是玩资本的,与我这种只会做实业的人不太一样。一般如果要反收购,都有什么办法?”吴新耐心请教。

杨帷幄想了一会儿,说:“有很多方式,国际上一般用得比较多的是‘毒丸法’,就是用增资扩股的方式迅速稀释股权,以此分散对方的持股比例。还有一种就是进行反收购,说穿了就是声东击西,你们公司旗下应该有很多现金吧,立即调动资金围攻几只小股票,把水搅浑,分散凯强的注意力,进则可实现对被攻击股票的控股,退则可获得一笔反收购资金。”

“杨总,你不愧是上海滩第一高手,说出来的办法都那么精彩绝伦。那你觉得按我现在的处境该怎么做呢?”吴新顿时觉得自己找对了人。

“尽管这些办法在很多时候都是行之有效的,但恕我直言,你们公司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外界恶意收购,而是一起内讧事件。我刚才说的两个办法都需要管理层对股权有充分的控制与把握……”杨帷幄继续说,“你之前跟我说的办法,的确是目前击退内讧员工的唯一办法。”

“嗯。”吴新手指颤抖了一下,像是内心在进行艰难的挣扎,“是啊,我一直希望你们也能同样看好申强高速,在我们困难的时候,支持我们公司。最重要的是,我们也欢迎你们长期入主申强高速。”

杨帷幄点点头:“吴总,我们很了解目前申强高速的处境,关键是我们更看好公司的发展和未来,只要你吴总开口,提出需要我们加入,我们今后也会将好的优质项目引入申强高速,保证使申强高速成为中国最好的上市公司。”

“有个事情不知是否能直接问一下,以后董事会你们会进入多少人?希望担任什么职务?”吴新有些小心翼翼,这是他的谈判底线。

杨帷幄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爽快地说:“公司治理最擅长的还是你们,我们的目的不是来改变你的经营。海元证券并不是什么实业集团,我只是一个投资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股票能赚钱。你也看到了,我们海元证券在投资方面是很有实力的。”

吴新满意地点头称是,开始进入正式议题。

杨帷幄心想,收购一家上市公司是他长期以来一直酝酿的事。而收购上市公司对他的好处不言而喻:一方面,可以借此在二级市场赚钱;二来,也可以在不远的将来打造他的伯克希尔•哈撒韦帝国,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与这个梦想如此接近过,一种久违的兴奋漫过眉梢。

杨帷幄是一名优秀的谈判者,此前他经常作为第三方,涉足僵持的谈判,而且只要杨帷幄一介入,这个谈判就会顺利进行下去。杨帷幄曾总结过,成功的原因在于他舍得放弃眼前利益,毕竟达成项目才是最大的利益,机会日后总是会源源不断。这一风格,让他在资本积累的初期,发展得异常迅速。

接下来,杨帷幄与吴新就公司的一些情况商讨起合作细节来。在这个过程中,杨帷幄好不容易抓住了几个异常重要的信息。大约接近晚上11点半的时候,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杨帷幄知道时不可待,他们效率奇高地秘密签订了一份协议。

当天晚上,杨帷幄就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常凡交代了任务,常凡被吓了一跳。

“杨总,这是不是太冒险了?”常凡不由问道。他对公司可以动用的资金了如指掌,粗略地估算了一下操盘成本,就算铤而走险,打足客户保证金,凭借目前的这些资金量都未必能够得心应手地操作。

“常凡,我在资本市场这些年,发现一个规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是现在行走江湖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你想想我们这几年的扩张之路就知道了。”

  


  

“老爸,我们的人跟踪到吴新与杨帷幄碰头了,还看到两人私下签了一份协议。”晚上,唐烨挂了电话,直接告诉唐子风,“爸爸,你真是料事如神。要说吴新去找杨帷幄我想很多人都能猜出来,但是杨帷幄在那么快的时间内就有兴趣而且还答应了,好像就你很肯定。”

作为基金经理的唐烨,也在时刻关注申强高速的进驻时机。换句话说,既然有这么多资源,做一把“老鼠仓”是很水到渠成的事,放到任何人身上他们都会这么做。

唐子风哈哈大笑,说:“不是我料事如神,是杨帷幄自己告诉我的。”

“啊,杨帷幄告诉你的?怎么可能?”唐烨自然知道杨帷幄是爸爸的死对头,他很快就意识到爸爸话中有话,“赶快说说,你怎么猜出来的?”

“一年前,杨帷幄在海元证券的内刊上,发表了一篇长约一万字的论文,叫做《论中国证券公司的伯克希尔•哈撒韦战略》。有人说巴菲特不是二级市场高手,是股权投资家。因为,他不仅买卖一家公司的股票,还参与这家公司的投资决策。我不知道杨帷幄的真实想法是什么,究竟是想更好地控制股价还是实现伯克希尔•哈撒韦战略,但至少,控制一家上市公司是杨帷幄长期以来的梦想,机会就在眼前,对他的吸引力是毋庸置疑的。”

“伯克希尔•哈撒韦,有点意思。爸爸,你连他们的内刊都看,真有你的。”

“要战胜对手,必须知己知彼。”唐子风停顿片刻,继续分析说,“接下来,就是判断他是否会铤而走险。这一开始对我来说确实是个难题,因为大部分人都以为海元证券资金充裕,但我知道,杨帷幄私底下还在搞一个项目,我初步估计,这个项目至少占据了他2.8亿元资金。也就是说,如果他要控股申强高速,就必须再拿出2亿元资金,这样一来,海元证券的资金链就随时都会断裂,也就命悬一线了。”

“那他为什么还敢铤而走险?”

“我研究过杨帷幄的发展路线,发现他做成的每个大项目都是铤而走险过来的。你看他最早依靠上海股发家,成就了第一桶金。后来他恶炒小盘股爱新股份,炒到三倍时,很多人都劝他收手,但他还是继续炒。这个时候,正好海元证券出现空当,他最后入主海元证券,一下子把爱新股份炒到了11倍。”

“爸爸,他当时完全就是无名小卒,谁会知道他能在爱新股份上赚那么多钱。本来海元证券应该是你的,谁都没想到标书上他只比你多100万。”

“一个人成功,你不能只说他运气特别好,肯定还有别的因素。”唐子风心平气和地说,“上海原本有那么多证券公司,这么多年死伤无数,也就数他的发展速度最快。在中国资本市场初期,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就是必然规律。”

“爸爸,杨帷幄炒作上海股的时候,正好是1992年大牛。他炒作爱新股份的时候,也正好是小盘股炒翻天的时候。若放到像现在这样的平衡市,他怎么可能还屡屡得手?”

“人一般总是有成功的思维惯性。总之,杨帷幄的性格基因决定了他还是会铤而走险。”唐子风笑着说。唐子风心想,这就叫请君入瓮,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不得杨帷幄把握了。

“爸爸,这次较量,你怎么可能不赢呢!”唐烨由衷地感叹道。

“对了,阿煜在楼上吗?”唐子风问道。

唐烨挠挠头:“他好像出去了。”

正在这时,唐煜推门而入。

他看到唐烨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就预感到有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唐烨直接就说:“杨帷幄同意合作了。”

“哇!”唐煜一下子蹦了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展身手的时候到了。

唐子风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儿子,唐煜聪明、单纯,有韧性。

唐煜也表现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爸爸,我们现在的第一步就是抬高申强高速的股价吧?我有的是办法。只是我也发现,在中国做股票真的好麻烦,我在国外主要是用各种方法衡量上市公司本身的价值,你们还要找那么多因素与市场呼应。中国的操盘手简直都是通才,政策、数学、法律、心理学……还要避开行政监管,我真佩服中国的操盘手。”

“唐煜,你能这么想,说明你已经开始适应国情了。爸爸相信你。”

“好的,你就等着看我导演的好戏吧。”唐煜兴奋地说。

唐煜上楼时,唐子风向唐焕使了个眼色,他自己的人马也要同步启动了。

  


  

在与魏天行重逢之前,忘记一切应该是袁得鱼最想做的事。

魏天行对袁观潮的感情,也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毕竟魏天行曾是袁观潮在海元证券的得力干将。

魏天行也曾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袁得鱼知道,父亲袁观潮对魏天行有知遇之恩。在此之前,魏天行一直干苦力活,在海元证券周围扫马路。

起早贪黑工作的袁观潮经常撞到一大早就在扫地的魏天行。

魏天行是个孝子,母亲久病在床。母亲过世之后,魏天行没有钱安葬,在找过所有可以帮助他的人未果之后,突然想到了待人谦和的袁观潮。

袁观潮得知此事后,很爽快地拿出了一笔安葬费。魏天行表示愿意在营业部负责打扫工作,以此偿还欠款。尽管袁观潮将安葬费的借据当着魏天行的面直接撕掉,但魏天行还是坚持在营业部扫地。魏天行到海元证券的时间是1992年,那年他29岁。

他原本对股票一窍不通,但久而久之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他经常向工作人员请教,慢慢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心得。后来,便常常给营业部的一些散户提意见,而且大部分都说得很准,渐渐就有了名气。

袁观潮知道后,就鼓励他转型做证券经纪人,让他辅导散户开户与普通的股票普及。从此,魏天行摆脱了原先的苦力活,穿上了西装。

也许是因为长期干苦力活的原因,魏天行的身体特别好。一般同事懒得出差时,常会让他代劳。海元证券建立之初,也与很多券商一样,经常利用价差,在全国各地收购国库券。有一次他把从湖北采购来的30多万元国库券搬上火车。在当时,30万元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他足足站了一晚的岗,一个小盹都没打。国库券的事情令袁观潮对魏天行这名部下更增加了几分喜爱。

袁观潮还发现,魏天行的优势不止于此,他对很多事情的细节有种异常的偏执。

一次袁观潮带着魏天行去拜访一家制造公司,这家公司正在寻求上市。回来后,魏天行对袁观潮说:“袁总,那老板好像在吹牛。”

袁观潮问其原因,魏天行说:“他们说自己的产品没有受到市场影响,产品线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加工,但是刚才我路过他们厂房走廊的时候,看到了他们厂房的电表,电表是马迪牌的,是今年3月份统一更新的。电表上的数字是2405,现在是6月份,如果按3个月的用电量是2000度计算,一般一条这样的生产线用电量是每天200度,可以推测,这3个月以来,大概只有一条生产线是开工的……”

袁观潮听得很是诧异。他自己也推测到,该公司的生产量并不够,而且财务报表上也隐瞒了公司的销售量。没想到魏天行会通过这个方法找到答案。

“魏天行,你很适合做金牌研究员,你应该去研究上市公司。现在投机盛行,事实上,我们应该了解的是上市公司本身的价值……”袁观潮一直以来都想成立一个研究部门,但是国内都是以技术派为主,成立研究部门一直在袁观潮的考虑之内。

魏天行将袁观潮送给他的选股投资方面的书翻了又翻,他的学习能力很强,有一天他很高兴地对袁观潮说:“我自己也炒股,但一直很发愁没有方向,不知道股票什么时候会涨,什么时候会跌。明明一家很好的公司,但它可能就是滞涨股。但现在我知道了,股票是可以研究的,因为它有个基本的价值区间,这个准则对有些股票可能并不适用,但对于大部分股票是有意义的。”

尽管当时投机风盛行,但魏天行已经潜心于价值投资的研究。在自营部时代,袁观潮经常依靠魏天行对于上市公司的判断,来决定自己的资产配置。

魏天行很快成为研究部总经理。很多人看他没念过大学,之前还是个清洁工,很是不服。但由于袁观潮的坚持,以及魏天行后来展现出的才华,争议声也渐渐平息了。

魏天行很怀念当时与袁观潮一起讨论工作的日子。那会儿他经常到袁观潮家做客,总会带一些好吃的给袁得鱼。袁得鱼当时与魏天行关系很是亲密。他们一起看足球,一起玩电脑游戏,当然,还有对少年袁得鱼进行关于女人的启蒙教育。

袁得鱼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到魏天行,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小时候一起嬉闹的精干的魏叔叔,竟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魏天行也感叹,才几年,袁得鱼已经出落成一个翩翩少年。他回忆起袁得鱼从小就对股票有一种天生的向往,慢慢说道:“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买股票用的还是我的账户,当时你跪在椅子上写了你的买单,还是我抱着你递上柜台的。你买的第一只股票叫金牛石化,第一次买了200股,买了后就很紧张,第二天就问我要不要抛……”

袁得鱼当然记得这些,魏天行的这番回忆,让他有些感动,当时自己那种对股票痴迷般的热爱一下子涌上心头。

“你还记得吗?你最喜欢看的是《上海证券报》,你还收藏当时在街上分发的所有的《股参》,叠放在自己的椅子下面,那报纸才4个版,时间一长,居然堆了1米多高。现在想来还是非法刊物。还有一次你买了包糖炒栗子给你爸爸,其实当时你也没吃东西,肚子很饿,但一看到报价显示器,就出了神……”

袁得鱼终于忍不住了,这几年的坚忍,失去亲人的痛楚,当下的忍辱负重,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他一下子抱住了魏天行,泪水夺眶而出:“魏叔……”

魏天行拍了拍他的背,继续说道:“我一直待在海元证券,看着很多熟悉的人离开。他们都没能把我认出来。”

袁得鱼点点头,他想起当年魏天行曾在父亲的葬礼上大呼冤屈,上海滩的主要券商为此都对魏天行进行了封杀,甚至还有黑道中人口口声声说要做掉魏天行。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魏天行居然一直待在海元证券。

袁得鱼一直盯着魏天行看,希望能从魏天行的表情中,看出他与以往的类似之处。一分钟不到,他就找到了答案。

“得鱼,你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

“赶快找一个。相信叔,天下最好的东西就是女人。”魏天行舔了一下嘴唇说道。

魏天行听到袁得鱼说居无定所,就拍拍胸脯说:“你算是找对人了。吃的我不敢保证,住宿嘛,我真的有的是地方。”

袁得鱼将信将疑,跟着魏天行往前走。魏天行很快就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说:“这里便是。”

袁得鱼左顾右盼,只看到一些沿街的商铺,没有发现什么可以住的房子。

“在这里。”魏天行用手一指。袁得鱼只看到半截破车露在铺子外面,而且沾满了油灰,简直就是个典型的修车铺。魏天行直接走了进去,袁得鱼紧随其后。

进来之后袁得鱼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床、家具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

估计这个地方,一般人很难想象有人会住在里面—那是距离海元证券不远的一个废弃的车库。这个车库不大,大概能容纳两辆汽车的样子。车库虽小,但五脏俱全,所有的东西都被魏天行收拾得井井有条。门口这辆车还是魏天行自己拣来改装的,是他心爱的坐骑。

袁得鱼看到,魏天行的床头还放着海元证券多年前的集体照,袁观潮站在中间,很是神气。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与袁观潮的合影。

魏天行倒了一杯酒,敬了一下袁观潮:“潮哥,我今天遇见你儿子了。他看起来很机灵,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抓起旁边的一个酒瓶,自顾自喝了一口,“不过,真正的大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啊,这不是爸爸吗?”袁得鱼看到了酒瓶后的照片。

“嗯,这是我们在湖北抢国库券的时候拍的,你看你的嘴巴鼻子,跟你爸爸长得一模一样。”魏天行又喝了一口酒,“想当初,你爸爸说要把海元证券做成中国的美林证券,那时候,全国三分之一发行股票的招股说明书,都从我们这里经手……你爸爸很有远见卓识,当时,做企业分析只在一些专业的投资公司才有,券商还是以技术分析为主,是你爸爸将这道程序引入了券商,才有后来的券商纷纷效仿。他当时就知道,投资和企业分析是密不可分的。”

袁得鱼听魏天行说起父亲的事,觉得十分亲切。魏天行口中的一些事,袁得鱼依稀也有印象,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晰过。

“袁得鱼,你要记住,你是袁观潮的儿子,你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嘘,轻一点,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魏天行突然又像回到了疯癫状态,一下子跳到了破旧的沙发上,好像在仔细聆听着什么,“就像无声无息的波涛,慢慢涌向那栋白色大楼……”

“你是说海元证券吗?”

“你过来看—”魏天行突然抓住袁得鱼的手。他的手指冰凉,把袁得鱼吓了一跳。袁得鱼只好也乖乖地站到沙发上。

他看到车库的里墙上,有一个后窗。袁得鱼疑惑地接过魏天行递过来的望远镜,发现后窗正好对着海元证券一楼的一扇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股票报价牌。他不由乐了:“这里真是风水宝地啊!”

“你没看到风浪吗?”魏天行显得很生气,把袁得鱼从沙发上推了下去。

袁得鱼很努力地才得以迅速站稳。

袁得鱼突然想起什么,对魏天行说:“魏叔,当时你在我父亲葬礼上,好像说是另有隐情?”并随即拿起一杯酒迅速倒入肚中,“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曾一度流浪街头,也听说了很多事情。”

“还没有到时候,还没有到时候……”魏天行喃喃地说着,仰起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魏叔,这里可以上网吗?”原来是袁得鱼发现了这个车库的宝贝—一台电脑,他熟练地打开显示器开关:“太了不起了,你这里简直应有尽有。”

“嘘,轻点儿声,我从后面的居民楼里偷偷引来了一根网线。”

袁得鱼发现电脑本来就开着,他看到申强高速的分时走势图,猛然警觉起来,又打开一些技术分析指标反复观察:“这只股票很奇妙啊!魏叔,你怎么也在看这只股票?”

“好是好,但你现在最好不要碰。”

“为什么啊?你看这只股票量价配合得当,明显是一只潜伏了很久的高控盘股票。我打算扔点小钱在里面。或许,我面试时就应该告诉杨帷幄,申强高速这只股票,可能是现在弱市下难得的一次以一博十的机会。”

魏天行叹了一口气:“一切还不好说。”

“那你觉得这只股票明天会怎么走?如果你说对了,我就听你的话。”袁得鱼的言语中带着几分挑衅。

  


  

尽管开战在即,但唐煜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心神不宁。一个女孩娇美的样子,在他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很理性的人,但他现在发现,这是因为之前他从未动过真情。

他也不明白邵小曼究竟哪里那么吸引自己,是因为她的美若天仙,还是那种冷若冰霜?总之,自己就是一见钟情了。

尽管父亲已经反复交代,他将是这场至关重要的大战中的总指挥、灵魂人物,但是,他渴望听到她银铃般的声音,渴望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渴望握住她的纤纤玉手。

在海外长期生活过的唐煜怎么可以忍受“压制”两个字,如果不尽快表达自己的感情,注定会成为阻碍他事业进展的一个结。

他拨通了邵小曼的手机。

“喂?”一个轻灵悦耳的声音传来,这无疑是邵小曼的,唐煜不由得心跳加速。

“知道我是谁吗?”唐煜问道。

邵小曼正好有点百无聊赖:“我需要关心你是谁吗?”

“以后就难说了。我是唐煜,你还记得吗?前阵子,我们在花天酒地见过面……”

“我对你真的没什么印象,我有些困了,拜拜。”那次去了花天酒地之后,无数个无聊的男人都给她打电话,她考虑自己是不是该换手机号码了。

电话那头猝不及防地传来“嘟嘟”声。唐煜第一次打电话就被泼冷水,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正伤心着,他又听到手机响,上面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他心想该不会是邵小曼吧!猛地接起来,一接起来就兴奋地大叫:“哇,是你!”

是袁得鱼打来的,袁得鱼与唐煜开玩笑说:“哥,老弟在上海混不下去了,十万火急地需要你接济……”

唐煜不假思索仗义道:“你现在在哪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来全盘搞定。”

其实袁得鱼只是想问一下唐煜,苏秒是不是还在花天酒地,但他感觉到唐煜说这话的时候十分真诚:“跟你开玩笑呢,我找到工作了。”

“太好了!看来今天我要请你吃饭祝贺一下。”唐煜开怀道,“对了,哪个地方运气这么好,招到了你这么个人才?”

“海元证券……”

唐煜心里猛地一沉,心底替袁得鱼捏了一把汗。他们的计划,就是将海元证券完全置于死地,但他又不能对袁得鱼明说什么,只能说:“听说海元证券内部管理混乱,你要不再考虑考虑?你来泰达证券吧,我帮你物色一个职务。”

“别客气了,海元证券还是不错的。”袁得鱼坚持道。去泰达证券,他自己是无法接受的,泰达证券当年对他爸爸做的无耻的事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真的听我的,不要去。”唐煜有点着急。

“哥,我就是混口饭吃,到时候再找你也不迟啊,哈哈。”袁得鱼心想,唐煜这个“海龟”,一定是在习惯性地“挑三拣四”,“对了,我想问你,最近看到苏秒了吗?”

“没有……”唐煜仔细想了想,“自从那次之后,我也没有再去过花天酒地。”

“哦,”袁得鱼突然想到了什么,“话说,那个得冠军的美女还真是倾国倾城。”

这句话说到唐煜心里去了,他们小时候的口味就很相似,没想到多年后,尽管两个人在完全不同的地方成长,对女人的审美还是那么一致:“真想再见见这位美女。”

“这有何难,约她出来呗。”袁得鱼不解道。

“说得容易,你试试?”唐煜不服气地说。

没想到袁得鱼还真的来劲了:“你出来吧,保准美人到场。”

唐煜准时来到了约定的地点—礼查饭店夜排档,透过层层热气,他看到袁得鱼与邵小曼已经在那边等候了。

唐煜再次看到了自己心仪的女孩。这次,她穿着粉色卫衣,长卷发,青春逼人。

正看得入迷时,袁得鱼挥了挥手,唐煜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请出这位大美女的?”唐煜惊讶道。

邵小曼与袁得鱼相视一笑。袁得鱼用两人事先对好的台词说:“我就打电话给她,问,是艾玛吗?我就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才高八斗貌似潘安号称一朵梨花压海棠人送绰号玉面小飞鱼的袁得鱼呀。你晚上有时间吗?好了,我就是那个不小心把你手机号码公布于众的小哥呀。哎呀呀,这个事情我需要跟你赔礼道歉。不然我魂不守舍夜不成寐心神不宁啊,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这样吧,我与一个朋友在礼查饭店前面的大排档等你。”

  


  

邵小曼接着道:“我倒是一直在找上海好玩的地方,于是我就问,那大排档有什么好的?他就说,大排档里有一种很好吃也不贵的贝类叫毛蚶,白色的贝壳上长着密密麻麻的绒毛,轻轻剥开,厚厚的肉嫩滑可口,还淌着血淋淋的汁水,一口咬上去,鲜味扑鼻而来……这里的招牌面叫雪菜肉丝面,有个拉面师傅特别厉害,甩面条的时候面丝能飞到头顶,一根根面条下去,锅里的水清澈见底,是真正的清汤挂面。不一会儿,一碗面条就能端到你的面前,一条条肉丝覆盖在面条上面,香喷喷的。最绝的是面条顶层还有一层绿绿的黄黄的雪菜,细细密密的,就像清晨从远处吹来的山风,更像窗外的青山碧水……”

邵小曼心情不错,继续说道:“后来我发现,这个袁得鱼根本就不是什么玉树临风。”

“不过你长得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雁阵惊寒六宫粉黛无颜色。”袁得鱼笑道,“谢谢你来会我这个厚颜无耻的人。”

唐煜不由得佩服袁得鱼到五体投地。他想起一句话—“劣币驱逐良币”,心想,无赖的男人在情场上总是有优势。

唐煜对邵小曼微微一笑:“他小时候就这样,别睬他就行了。我叫唐煜,唐焕的弟弟。”

“嗯,想起来了,在花天酒地见过。”邵小曼点点头。

礼查饭店是上海金融市场的发源地,上海证券交易所曾坐落在这里。很多券商就把办公楼租在附近,甚至有一些就长期居住在饭店里。

上海的这个角落,有些像深圳的红岭中路—不少敢死队很是喜欢在红岭中路进行交易,因为他们深信那里距离深圳交易所最近,肯定与交易所共用一个内网,下单速度也势必最快。在另一些券商眼中,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以省下跑会的成本,不管自己的模样是否招人喜欢,总归一直在监管层那里露个脸,还是十分必要的。

这里的夜排档向来热火朝天。除了券商人士汇聚于此,一些上海本地的老人也喜欢在这里吃海鲜、面条,议论一下股市行情。甚至还有一些有钱的上海“老克勒”(旧上海上层阶级人物),也会出现在这里,一起遥想当年百乐门歌舞升平的夜晚。不过夜排档的传奇时代还要数1992年左右。当时,上海滩的三大猛人都是这里的常客,由此渐渐有了人气。

但自从帝王医药事件发生后,各个圈子的势力开始分化,逐渐形成新的格局,原本融洽的气氛也烟消云散了。现在不少过来吃面的小券商,还会缅怀那段岁月。当年,上海滩的券商还在发展初期,势力均衡,追求和平共处与协调发展,大家最关注的也是如何发展中国的金融事业,积极开拓各种各样的业务模式。现在回忆起来,那简直是一段遥不可及的太平盛世。

他们找了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坐定,邵小曼环顾四周:“得鱼,你不是刚回上海不久吗?怎么想到来这么一个鬼地方的?”

袁得鱼挠挠头:“我也好久不来了,主要就是想给你换换口味。”

邵小曼开怀大笑起来:“哈哈,你怎么知道我重口味?我倒是很喜欢这里。上海好玩的地方太少了。不过,以后应该有好玩的去处,除了外滩那里会大搞一番,听说,上海要搞一个叫做新天地的鬼地方,在马当路那里。他们老板今儿还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兴趣买他们的翠湖,开价18 000元一平方米,我觉得好便宜,就一口答应了。”

“便宜,便宜。”袁得鱼拍着手。

“就你一个人说便宜。”邵小曼有点惊讶。

“我去过那里,前面在挖一个湖,说明今后视线无阻,这很重要。我对黄浦江那一带很熟悉,如果你买了黄浦江的房子,可能开始还以为是江景房,结果没过多久前面就造起来一排,还要经常搬家,那才不值呢。”袁得鱼悠悠地说。

唐煜心想,邵小曼看似刁蛮,实则很天真,就算房子再好,上海楼盘的均价也只在3 000元左右,这是明摆的事实,况且她买的还是期盘。他只好岔开话题:“顶层是不是可以俯瞰淮海中路了?”

“嗯,顶层只要14 000元,因为大嘛。不过我想,那么大也没意思,一个人住多恐怖。”邵小曼撅了一下嘴,“不过我回来后发现,中国很多东西的定价真的是不合逻辑。”

“比如呢?”唐煜有些共鸣地问道。

“有一次,我去书店买书,问老板目前最畅销的书在哪里,我要买。老板说,正好有一批畅销书在打折,让我去看看。我很奇怪,问他畅销书为什么要打折,他说,因为没多少了,索性便宜卖掉。我就说,物以稀为贵,这些剩下的更值钱,应该提价才对。老板当时就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邵小曼迷惑地说。

“哈哈,我也觉得要提价,如果是好书,人们是不会很在乎价格的。”袁得鱼点点头。

邵小曼继续困惑地说道:“我在国外的时候,他们都说上海男人最好,但我回来一看,发现完全不懂中国男人。”

“怎么这么说?”这种话题唐煜最感兴趣。

“我有次看到一个长得很舒服的男人,就冲上去说,能成为我朋友吗?对方居然吓得逃掉了。后来我又看到一个很年轻的绅士,也直接问他,能成为我朋友吗?这次对方倒是很镇定,把我前前后后都看了一遍,我很好奇他怎么跑到我后面去了。没想到对方又绕了回来,问,多少钱一个晚上。”邵小曼一脸很失望的样子,“难道我这么令人讨厌吗?”

“哈哈哈……”袁得鱼与唐煜不由大笑起来。

邵小曼对这个环境适应得很快,啤酒一杯一杯地干下去,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家在海滨小镇有个别墅,我上个暑假去那里玩过,跟几个朋友每天都在海边吃海鲜,喝的是黑色标签的珠江啤酒,他们说是比利时的技术,味道很像欧洲的pale lager(浅色贮藏啤酒)。”

“为了加快发酵速度提高产量,中国大部分啤酒里都添加了甲醛。自从我知道这个秘密后,发现青岛、世好、三得利、红石梁、西湖、雪花里都有股类似、但欧洲和美国啤酒里没有的味道。后来我费了很大劲才在超市里找到没有这味儿的啤酒。”唐煜接着说道。

“说来听听……”邵小曼兴趣十足。

“麒麟一番榨和朝日银色标签版。”唐煜像个专家一样地说道。

“就算这样,我觉得跟Hoegaarden(比利时福佳白啤酒)和Edinger(艾丁格啤酒)也没啥区别。”袁得鱼一口喝了下去。

“对,比起我曾在慕尼黑狂饮的HB(皇家啤酒坊啤酒)和班贝格的烟熏啤酒也不差。”邵小曼开心地与袁得鱼碰了一下酒杯,然后又与唐煜敬道,“不过,还是要敬一下专业人士。”

喝着喝着,邵小曼好像想起了什么,指着唐煜说:“对了,下午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你干吗不说?你长得很帅,尽让这小子占了便宜,哈哈!”

邵小曼酒后一句话,让唐煜心花怒放。

唐煜不由得意起来:“做投资的人都比较低调嘛。”

“做投资?”

“嗯,我原来在美国的对冲基金公司工作。”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留在美国呢?”邵小曼似乎对投资并不感兴趣,反而对唐煜的个人经历兴趣十足。

“爸爸说,如果中国的投资会做了,全球投资就没有问题了……”唐煜回答道。

“哈哈,为你爸爸有这样的觉悟干杯!”袁得鱼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对了,袁得鱼,你不是送外卖的吗,你们怎么会这么熟?”邵小曼好奇地问道。

“他现在也成了投资中人,得鱼马上要去海元证券上班了。”唐煜补充道,“我们父辈是世交,我们小时候曾经在北京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们俩几乎无话不谈。你看,就算那么多年过去了,小时候的那种熟悉,现在也都还在。”

“无话不谈?小时候有什么东西好谈的?”邵小曼笑道。

“比如邻居家哪个女孩最美啊,下棋什么战术最生猛啊。不过我们不能一起搓麻将,因为我们每次做的牌几乎都一样。”唐煜回忆道。

“真让人羡慕呢!我就没有这样的朋友。”邵小曼说,“什么样的经历都不会改变你们之间的友情吗?”

“我们这种兄弟情谊,就好像遇到了世界上另一个与你相同的人一样,不需要太多时间,只要彼此相识,就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袁得鱼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与唐煜有太多的交往,但就是有很多事情心照不宣,不谋而合。

“羡慕,羡慕。”邵小曼想起自己家里那些众叛亲离的关系,除了羡慕还是羡慕,“我从小就被爸爸送到美国,但发现跟美国的同龄人根本无法交流。后来,我语言流利了,但文化差异终究还摆在那边。就算有认识的朋友,也只是一个同伴,一起吃饭,一起购物,但没法进行心与心的交流。有一次我试图这么做,对方就摸着我的头问我是不是生病了。在那里,我根本没有好朋友,只有不停结交的新朋友。”

“从现在起,你就有朋友了,希望我们不是你那些不停结交的新朋友。”袁得鱼伸出小指说。

三人在一起狠狠地拉了钩,邵小曼眼里顿时泪光闪烁。

“怎么啦?”唐煜发现了她的异样,关心地问道。

“我觉得与你们特别投缘,我感觉,你们就像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

“哈哈,我们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袁得鱼与唐煜心照不宣地开怀大笑起来。

喝完酒,三人兴奋地跑到一家商场顶楼的游乐场,邵小曼饶有兴致地走到一个“抓宝”游戏前面—这是一个运气游戏,每次投币后可按三次键,装满礼物的“摩天轮”随着显示屏跳出的数字转动,只有当摩天轮上的小车正好移动到随机移动的“烟囱口”才能拿到礼物。

邵小曼三键刚按完,就有怪声传来,“摩天轮”发出炫目的亮光,然后,只见一辆小车缓缓地倾斜90度角,倒出了礼物……是两根漂亮的红绳—当下十分流行的配饰。

邵小曼取出一根绑在自己手腕上。“好看吗?”她问道。

袁得鱼和唐煜点点头。

邵小曼看了他们一眼,计上眉头,跑到游乐场的工作人员跟前好说歹说,那个好心的大哥又送给她一根红绳。她欢快地拿起红绳,命令袁得鱼与唐煜将手臂伸出来。

他们对视一下,乖乖地听从。只见邵小曼白皙细长的手指在他们手腕上飞舞,不一会儿,就将两根红绳绑在两个大男生手腕上。两个大男生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红绳都有些出神。

邵小曼心满意足地拍了一下手:“没想到男生戴着也那么好看!这个可以避邪哦!送给你们,就算是我们伟大友谊的见证!”

“Yeah!”三人伸出手臂,三根红绳显得分外鲜艳夺目。

他们又去喝了很多酒,然后就一路谈笑风生地沿着西藏路走,不知不觉逛到了淮海中路。

袁得鱼走到淮海公园前的水池前突然不动了。邵小曼和唐煜走过来看他,没想到袁得鱼一个转身,用水泼了他们一身。

三人在水池旁追逐打闹起来。邵小曼很快逃了出来,她在一旁看着兄弟俩在水池旁互泼,狼狈闪躲的样子,笑得肚子都疼了。

看着看着,邵小曼哼唱起歌来,尽管只有单调的“啦啦啦”的声音,但正在打闹的袁得鱼与唐煜都被她动听的歌声吸引住了。

邵小曼哼唱完了,唐煜与袁得鱼还沉浸其中。

“真好听。”袁得鱼说,“这是什么歌?”

“《天空之城》的主题曲。”邵小曼说这些话的时候,袁得鱼发现她眼睛里有一种亮光,他想起第一次与邵小曼在大雨中喝酒的情景,那时她也提过这部电影,还说每次看都觉得既温暖又寂寞。

唐煜兴致颇高,唱起了《Yellow Submarine》(黄色潜水艇),袁得鱼唱起了他爸爸曾经唱的《The sound of silence》(寂静之声),这让唐煜与邵小曼颇感惊艳。

这是袁得鱼唯一会唱的英文歌。他心想,有时候就该拼少而精,关键时候有一个拿得出手,就可以很管用。

他们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前面出现了一块空地,建筑队好像也刚刚驻扎的样子。

“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这里是我未来的家。”邵小曼兴奋地挥舞手臂说。

“大宝,二宝,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不知谁冒出一句。

“哈哈!”愉快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很多年后,袁得鱼都忘不了这个开怀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