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1日,加纳,库玛西曼索帕塔西地区,采金工人陈龙生前所在工地被执法后的场景。家属供图
在国际黄金价格暴涨的背景下,2010年以来,一些中国人怀揣脱贫、暴富的梦想,远赴加纳淘金。据民间保守估算,在非洲大陆第二大黄金生产国加纳,活跃着上万名中国采金人,逾九成采金人来自国家级贫困县广西上林县。
今年10月11日,中国16岁的采金工人陈龙在当地军警清查采金活动中遭枪击身亡。
加纳警方称,陈龙等中国采金人在加纳没有合法的工作许可和居留许可,也没有合法的采矿许可,采金工地为“非法采金”。
不安情绪在中国采金人中间蔓延,一些人担心投资收不回。
10月11日,加纳当地时间上午11时,采金工人陈龙被加纳军警射杀。事发工地在曼索(Manso)帕塔西地区,距加纳第二大城市库玛西约60公里。
当地军警在10月10日开始清查采金行动。闻讯,陈龙和工友们躲到工地对面的可可树林。
距枪案现场最近的目击者、陈龙所在采金工地机器修理工何广称,4名当地男子走进树林,1人着迷彩服、持长枪。“迷彩服”接近中国采金工人前,朝天鸣枪,工人四散。枪声再起,何广看到陈龙面朝地倒下。
陈龙父亲陈玉凤闻讯赶到,抱起陈龙,发现儿子腹部流血,“两下就咽了气”。
一家英国媒体报道此案时称,陈龙开枪拒捕。不过工地股东申亚平否认陈龙持有枪支。陈玉凤说,儿子死前抱着一台新买的ipad。
执法行动持续两天,当地拘捕了包括陈玉凤在内的101名中国采金者,理由是涉嫌非法采金。10月17日晚,经中国驻加纳使馆交涉,被扣的中国采金者全部获保释。
获释者指称,加纳军警执法时,抢走中国工人的手机和现金,焚烧工棚和设备。陈玉凤称,陈龙死后,他的平板电脑、手机和现金,都被军警搜走。
10月29日,加纳·中国矿业协会秘书长苏震宇将中国采金人募捐的7万余塞地(1塞地约等人民币3元)善款交给陈玉凤。加纳·中国矿业协会成立于去年下半年,是中国在加纳从事采金的企业自发成立的民间组织。
10月31日,三名库玛西警察及两名部队官兵到陈龙被射杀的工地调查取证。目前尚无结论。
黄金劫案频发
中国采金人遇劫后,很少报警,很多老板说“报警没用”
在加纳,中国采金人遇害,陈龙不是第一例。近两年,中国采金人大量涌入加纳,遇到的暴力事件也随之增多。
采金老板蓝玉武说,他在库玛西的工地8月曾遇到两次抢劫。其中的一次,一名叫何国幸(音)的小股东死在出差的车上,脖子上留有一条勒痕,身上现金不翼而飞。
来自广西上林县的采金者李增全说,2011年一年,工地曾遭两次抢劫。去年10月6日,在库玛西的采金工地,白天发生枪战,中加两方人员互有死伤。
2011年10月10日一份写给中国驻加纳使馆的“情况说明”,描述了上述抢劫案。
事发当天12时30分,库玛西市ANIAMOU村附近一处采金工地,闯进至少8名不明身份男子,身着迷彩服,驾两辆无牌小车,手持AK47冲锋枪。
在工地,不明身份男子对包括加纳籍在内的所有务工人员进行殴打,并抢走小至大米、食用油在内的各种物资,合计40000塞地,以及工地猎枪2支及子弹。
事发后,附近采金工地约10名中国工人赶来营救,途中发生枪战。
李增全说,中国工人一死一重伤,他分别赔偿死者50万元、重伤者60万元。
中国采金人称,三类场所为案发重灾区:工棚内、傍晚收金的路上、卖金往返途中,“目标非常明确:钱和金子!”
2011年底,30岁的采金人黄云才,从加纳敦夸一个叫“古典树”(音)的村庄开车进城卖金子,返回时遇黑人砍树拦路。
“黄下车搬树,刚弯下身,一支枪就抵到头上。”黄的合伙人、中国采金老板尚林潘说,黄没有也不敢反抗,当时卖金的2万多塞地被抢走。
中国采金人遇劫后,很少报警,很多老板说“报警没用”。有中国采金人称找到当地警察局,警察建议“遇劫匪,直接打死!”后来,确有中国工人打死劫匪的消息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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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31日,当地警察和官兵,在可可树林里调查取证。
“加纳遍地是黄金”
回到上林县,“有人送礼用100克黄金”,也带回“一天挖一公斤金子”的传奇故事
最早到加纳采金的中国人来自黑龙江,上世纪90年代末,湖南株洲人相继进入,但形成气候还是广西上林采金者,加纳·中国矿业协会秘书长苏震宇回忆说。
上林县位于广西南宁北部,上世纪80年代民间采金活跃,90年代曾出现“万名金农上东北”的景象,后因国家政策采金热潮降温。
□新京报记者 刘刚 非洲加纳、广西南宁报道
据上林老采金人介绍,第一批上林采金人是在2006年6月到加纳的,那时仅有1组砂金开采设备,投资85万元。
2009年春节后,上林县老采金人杨益录等人携带资金、设备开赴加纳。当时,加纳的中国采金机组“五个指头就能数过来。”
一套包括挖掘机、抽砂机在内的砂金开采设备,价格约200万元,在上林县明亮镇装柜,后经海运至加纳。
杨益录说,前往加纳的基层采金工人,月薪高出国内一倍多,约5000元。外加每天共享黄金产量2%做奖金。一般签三年合同。
早期到加纳采金,因地多人少,收金量大,来自南宁的商人尚林潘较早尝到了甜头。尚的岳父是上林县人,曾到东北采金。2009年,岳父投资20万做小股东,三个月即回本。
最初,尚林潘曾怀疑加纳采金是传销骗局。直到他飞抵加纳,在岳父的工棚亲眼见到4名收金工人,从盘子上摇出“金黄金黄的”、“最大像米粒一样的金子足足210克”。
“当时,国际金价每克250元,210克就是5万元,一天成本三四千元,国内很难找到回报率这么高的投资了!”尚林潘当晚决定回国采购设备。
2010年,尚林潘投资230万组建一条采金线。当时国际金价猛涨,从2009年每克140元涨至每克300元。不到3个月,他收回了投资。
尚林潘说,最多时,他的工地一天收金600多克。
两年后,去加纳的第一拨采金人回到上林县。他们带回了财富,“有人送礼用100克黄金”,也带回“一天挖一公斤金子”的传奇故事。
“加纳遍地是黄金”的段子,随后在上林县采金圈内夸张地传开。
到加纳去!
“卖衣服的、开工厂的、搞物流的,不管是不是采金的行业,统统加入采金的队伍。”后来者带着“赌徒”的心态
像尚林潘一样,越来越多的中国采金人在加纳淘得第一桶金。
2010年下半年,在一夜暴富的刺激下,一些采金工人决定单干。同时,第一批小股东纷纷自立门户:“赚钱就分家”,广西采金人在加纳“遍地开花”。
据采金老板计算,上林县明亮镇全镇3万多人口,2009年去加纳只有几十人,2011年增加到三四千人。
37岁的彭友建是明亮镇人,原在上林县城打工,月薪1000多元。后到加纳做采金工人,月薪3000元。
2011年11月,彭友建决定单干。他入股10万元与朋友合伙另立门户,从打工者变身小股东。新的生产线又需要工人、资金。
上林人大批涌向加纳。
“大家都在说,到加纳去!到加纳去!”一位入股加纳采金的股东说,好像谁不去加纳谁吃亏一样。
“卖衣服的、开工厂的、搞物流的,不管是不是采金的行业,统统加入采金的队伍。”在多个采金老板眼中,后来者带着“赌徒”的心态,涌入加纳。
采金人蒙浩南原本在上林县城做木材生意,他不懂采金,甚至不知道投资的金矿所在地的名称,只知道“加纳首都机场出来后坐了8个小时车”。
抵挡不住“到加纳去”的诱惑,蒙浩南放下生意,集资去加纳。
在明亮镇,贷款、卖掉房产、辞去公职投资加纳采金者不在少数。
今年上半年,加纳采金最热时,大家见面都会问“装机了没有”、“入股了没有”。“机子”是上林特有的抽砂机,2009年明亮镇仅有一家抽砂机工厂,在加纳采金热的带动下,现在至少8家。原来一套不过5万元,现在超过20万元。
工人们将组好的套机搬上集装箱,一天可发四、五个集装箱到加纳。2009年到2012年,上林赴加纳采金的人数,据加纳·中国矿业协会秘书长苏震宇推测,“不会低于1万人”。
他的推测是依据加纳骤增的中国采金工地,一些早期采金老板入股的小金矿,已从2009年的1个扩张到二三十个。
陈龙所在工地的老板,原在西藏、四川采金,后考察了李增全在澳芬河的采金工地,决定上马“振动筛”,这是一种比抽砂机投资成本更大、作业量更大的采金设备,24小时3班作业。
2011年12月,这个工地投资2000万与地主合作,截至陈龙遭射杀,投资已超过1亿元。
2012年10月18日,明亮镇街上,留守老人告诉新京报记者,大部分青壮年男劳动力,都去加纳,老人、妇女和儿童留在家里。
上林县十五年前热极一时的采金潮,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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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生前所在采金工地附近,远方是他遇害的可可树林。
与“地主”合作
地主并不反对与中国人合作采金,除了经济利益,还因当地人的采金工艺落后
“加纳法律规定,所有小矿只能由加纳本地人开采,但只给政策并不可行,加纳人还需要资金、技术和设备。”10月30日,加纳-中国贸易促进会会长Bernard接受新京报记者采访时介绍。
加纳法律将金矿分大矿和小矿两类:25英亩以下小矿仅限加纳本国人开采,外国人只能投资开采25英亩以上的大金矿。
公开资料显示,加纳素有“黄金海岸”之称,黄金开采已过百年,目前探明黄金储量约985吨,是非洲第二大黄金生产国。
“大矿门槛高。”杨益录介绍,大部分中国采金人开采小矿,通过一种“介于合法于不合法之间”的运作模式——“与地主合作”,即地主出地,中国人出人、钱、物。
上述运作模式延续至今。
在加纳,矿产资源国有,但土地归NANA(村庄首领)所有,地面农作物归村民所有。
中国采金人一般通过中间人联系当地NANA,寻找持有采矿许可证的地主。然后,先交一笔“进场费”:2009年,杨益录开采第一块小金矿,“进场费”2.5万塞地。
同时,采金人还需对地上农作物给予一次性20年的补偿。此外,双方签订的书面协议还会约定,地主净提每日黄金产量的10%,多的则高达20%-30%。
据一些中国采金老板称,地主并不反对与中国人合作采金,除了经济利益,还因当地人采金工艺落后。
老采金人杨益录还记得,2009年初到加纳时,见当地人采金,仍用上世纪80年代他做学徒时的手工作业,“挖坑、搬料、淘金,全靠人力,效率低、产量少”。
中国人带着挖掘机、抽砂机等设备到加纳,也带去了先进的采金工艺。
采金老板蓝玉武说,加纳以岩金为主的大型金矿,早先被英、美等大矿公司圈走,河滩边的砂金,不适宜大型采金设备,上林采金人当年在东北采金摸索出的砂泵机等机械,正好派上用场。
清查“非法采金”
加纳警方称,这些人员没有合法的工作许可和居留许可,也没有合法的采矿许可
不过,与地主合作也有风险,地主并不能保证中国采金人享有完全合法的采金权。
2012年上半年,中国采金人彭友建和蒙浩南先后来到加纳,通过中介分别找到两块小金矿,位于加纳阿散蒂省的“奥布阿西”。
按“规矩”,两人向地主和村民缴纳了进场费、农作物补偿,并按约定的标准提成或缴纳管理费。
“地主保证,没有人来骚扰。”蒙浩南说,不过,这不包括移民局的官员和警察。
蒙浩南称,8月20日上午,一群加纳军警将他的工地包围。开工5个月以来,不时有身穿制服的加纳当地人到工地巡查,“塞给几百塞地,也就走了。”
这次塞钱不管用,蒙浩南说,他们的手机、现金和电脑及还没来得及卖的黄金,都被带走,工棚被烧毁。
位于蒙浩南工地下游的彭友建看见浓烟,立刻让工人把挖掘机开到附近的树林躲藏。
当天下午3点,军警来到彭友建的工地,“值钱的物件,直接被拿走。”彭友建称,对方重复着:“金子在哪?钱在哪?”然后将冰柜、电视机拉走,并将工棚烧毁。
据中国驻加纳大使馆从当地警方获得的信息,8月,警方在阿散蒂省系列行动中,共扣押包括彭友建在内的41名中国人。
加纳警方称,这些人员没有加纳合法的工作许可和居留许可,也没有合法的采矿许可。38人在9月29日前遣返回国。9月11日,彭友建等人被遣返广西上林。
今年六七月,加纳主流媒体大篇幅报道中国采金人,指控采金人破坏加纳环境、非法采金。
在加纳-中国贸易促进会秘书长刘文民看来,联合行动组由加纳移民局、警察局到环保局等职能部门组成,大规模集中清查行动始自当地媒体集中报道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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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龙遇害后,父亲陈玉凤(中)悲痛不已。
儿子陈龙被枪杀后,陈玉凤一直在等调查结果。
采金热降温
一些设备已发至加纳的中国人不敢开工,一些投资庞大的,筹划向周边国家转移
“如果加纳一刀切,全部禁止中国人小金矿开采,上林在加纳的采金队伍就完了。”采金老板蓝玉武说,如果中国采金工地全部被取缔、遣返,“倾家荡产的不知道会有多少人。”
而在尚林潘看来,不管加纳如何执法,小矿开采禁不了。他说,其间存在利益驱动,不管是移民局、当地酋长,还是地主,中国采金人的出现,给他们带来收益。
“除非加纳政府从源头堵住,不给小矿办证,否则有采矿证没有财力和技术去干的地主,还是会找中国采金人。”尚林潘说。
9月中旬,中国驻加纳大使龚建忠与加纳政府交涉时指出,虽然被抓扣的中国公民中有一些人没有合法的从业和居留许可,但他们也是受害者,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受当地中介、蛇头和矿主欺骗来加纳淘金的。
湖南邵阳人申亚平是陈龙所在工地的股东之一。今年上半年,申从加纳一个大矿地主手上先后“购买”110块地,其中50块地支付75万塞地后,8月份机械进场,发现地另有地主。
大使龚建忠建议加纳政府从问题的源头着手,严厉打击从事非法采金中介蛇头和矿主,制止他们的非法活动,而不仅仅是抓捕受害的中国公民。
苏震宇说,陈龙遭加纳军警射杀是中国采金人涌入加纳后最严重的一件事。不安的情绪在中国采金人之间蔓延,“大家觉得不安全”。
多名国内的投资人说,受陈龙死亡事件影响,加纳采金热正在降温。一些采金设备已发至加纳的中国人不敢开工,正在观望局势;一些投资规模庞大的中国采金人,筹划向加纳周边国家转移,去津巴布韦、赞比亚等国考察。
10月23日,重阳节,采金人杨益录回到老家明亮镇,发现多家抽砂机工厂已停工,上半年每天发货三四台,现在减至1台左右。因为加纳严查非法采金,很多订单被取消或推迟。
本版图片/新京报记者 刘刚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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